在愛情之前的那一頁-世間感動
十幾歲時,我在弗儂山住過,跟J。潘內(nèi)爾·托馬斯在同一街區(qū)。潘內(nèi)爾家在我家北邊,隔四五家,在街的同一側(cè)。
潘內(nèi)爾不是我的玩伴,因為他比我大幾歲,但在他去火車站或從那里回來經(jīng)過我家時,我經(jīng)常跟他打招呼。他是個長相英俊的小伙子,非常文靜而且靦腆。看到他,我會喊一聲:“你好,潘內(nèi)爾!”他則會微笑著說:“你好,埃爾文!”并繼續(xù)往前走。我記得有一次我穿著溜冰鞋從我家院子里沖出來,在潘內(nèi)爾面前炫耀般地來了個溜冰場上的那種轉(zhuǎn)向。他說:“嗬!你可真是個高手啊,對不對?”我現(xiàn)在還記得他的話。被年齡比我大的人稱贊,我心里快活極了,就順著石板鋪的人行道飛快地溜走了,一路避開那些我一清二楚的裂隙。
當時,潘內(nèi)爾之所以在我眼里如此非同一般,并非因為他英俊的長相和友好的舉止,而是因為他的妹妹。她叫艾琳,跟我同齡,是個文靜好看的女孩。她從未來過我家院子里玩,我也從未去過她家院子里玩。我們倆住得那么近,卻不相往來。然而,她是我看中的女孩,我對她情有獨鐘。
在對待女孩的問題上,我跟同齡的大多數(shù)男孩都不一樣。我很向往女孩,可她們嚇住了我。凡是女孩希望她們的男伴具有的獨特才能或本領(lǐng)——跳舞、踢球、人前露一手、吸煙以及閑聊等,我覺得我都沒有,這些事我一樣也干不好,也很少嘗試。相反,我死守著自己的拿手本領(lǐng):身子朝后坐在自行車把上騎車、胡謅詩歌、在鋼琴上彈《阿依達》選段,冬天在林間谷地結(jié)冰的池塘上打冰球時守門。但是所有這些把戲在女孩子的眼里都算不了什么。在弗儂山中學的四年里,我從來沒去學校的舞會跳過舞,也從來沒帶一個女孩去過雜貨店喝汽水、去西切斯特娛樂房玩游戲,或者去看電影。這些事我也想做,可是沒膽量。
我的羞怯和落伍讓姐姐很惱火,她開始做很多努力,想把我激勵起來。她確信我在社交上裹足不前,覺得我成了她活躍的社交生活中的一個累贅。她總設法派給我女孩,但又總讓我推了回去。一有機會,她就會打開留聲機并抓住我,我們會在客廳里艱難地跳一步舞,跌跌撞撞。她像與我生死搏斗般抓緊我,最后我卻用更大的力氣掙脫并甩開她。
有一天,什么樣的機緣巧合我已忘記,我姐姐成功地讓我參加了一次她和別人在紐約的約會。當時對我來說,紐約是個大部分未經(jīng)探究的奇境,是個花天酒地的所在,其他方面尚屬未知。我姐姐聽說過廣場酒店的茶舞會,她和一個女友、另外一個小伙子還有我去嘗試過一次。我覺得那次“遠征”她在安排上有蹊蹺。我在這伙人中年齡最小,是被哄騙進去的,我猜測那是為了讓我在那次活動中起到讓男女人數(shù)對等的作用,要么可能是我母親禁止我姐姐去,除非有個家里人跟著。
那場面讓我開了眼。不管跳舞的想法有多么令人厭惡,那里的布置卻讓我驚詫不已。桌子擺放得可以讓人坐得那樣接近舞池,以至于幾乎就在舞池里。你可以點肉桂味烤面包片,然后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椅子上,就可以觀察緊緊摟抱著舞動的男男女女。音樂在演奏,你吃著你的烤面包片;舞者跟你的距離那么近,以至于在他們跳著舞經(jīng)過時,幾乎要掃掉桌子上的東西。我被打動了。我也知道,我正在看著跟弗儂山各方面生活相距十萬八千里的一個情景,在那之前,我從未見過類似情景。那天下午,肯定有一點酵素開始在我心里起作用了。
雖然現(xiàn)在對我來說似乎難以置信,然而我有了想法——請艾琳陪我去參加一次廣場酒店的茶舞會。作為邁向無與倫比的大千世界的一次“遠征”,這一計劃在我腦子里成形,有意要讓甚至最倦于享樂的女孩也目瞪口呆。
我不會跳舞這一事實肯定是個嚴重的不利因素,但沒嚴重到能夠阻止我。
我花了三天時間,才鼓起勇氣打電話。同時,我把每方面都詳細地研究了個遍。我有筆夠用的錢以壯底氣,查看了列車車次,全面檢查了服裝并選了我相信能過關(guān)的一套。然后,某天晚上六點鐘,在父母下樓吃晚飯后,我在樓上磨蹭著,接著就鉆進我的臥室外面的一個大壁櫥,壁掛式電話在里邊。我在里面站了幾分鐘,渾身打戰(zhàn),手放在聽筒上,它顛倒著掛在聽筒鉤上。
我已經(jīng)演習過第一句和第二句。我計劃說:“喂,請問我可以跟艾琳講話嗎?”然后她來聽電話時,我計劃說:“喂,艾琳,我是埃爾文·懷特。”從那句往下,我琢磨著我能臨時發(fā)揮。
終于,我拿起聽筒并撥出號碼。正像我猜的,是艾琳的母親接的電話。
“請問我可以跟艾琳講話嗎?”我問道,聲音又小又不安。
“等會兒。”她母親說。然后她又想了一下問道:“請問是哪位呀?”
“埃爾文。”
她從電話那里走開了,過了好大一陣子才聽到艾琳的聲音:“喂,埃爾文。”這讓我的第二句話說得不通了,但我仍堅持一字不改地說了出來。
“喂,艾琳,我是埃爾文·懷特。”我說。
我根本一會兒也沒等,就向她提出了邀請。她好像愣住了,要我等一分鐘,我想她是去跟她母親悄悄商量了。到最后她說:“好,我愿意跟你去廣場酒店參加舞會。”
我現(xiàn)在不了解,不用說,當時也不了解,艾琳那天下午在精神和身體上受到了怎樣的折磨。整個活動完全按計劃進行:步履莊重地走到火車站;不茍言笑地乘車,其間我們靦腆地盯著前方的座位;從中央大火車站艱難地穿過四十二街到第五大街,行人夾著我們走或者插到我們中間;乘公共汽車去五十九街;然后是廣場酒店本身,還有肉桂味烤面包片,還有音樂,還有興奮感。那次活動驚心動魄的性質(zhì)肯定震撼了我的頭腦,讓我記性失靈,因為我只有極為模糊的記憶,只記得領(lǐng)著艾琳走進舞池糟糕透頂?shù)靥藘扇ξ琛Ac鐘,在出來時,我根本沒想進行別的娛樂項目,比如在市內(nèi)用餐。我只是領(lǐng)著艾琳又完成了漫長而沉悶的一程,回到了弗儂山。七點過了幾分時,我把餓著肚子的她送回了她家。就算想跟她一起用餐,我想那也不可能:那天下午由于精神緊張,我的汗出個不停,任何一家餐館都會理直氣壯地把我拒之門外,原因僅僅是我身上已經(jīng)濕透。
從那以后的這么多年里,我經(jīng)常為在廣場酒店度過的那個下午而感到內(nèi)疚。
在夢里,我再次跟艾琳坐在舞池邊上,我被嚇壞了,驚呆了,然而是開心的——我耳朵里聽到的是令人興奮的舞曲鼓點,喉嚨里有肉桂的滋味,苦甜兼有。
我不了解那種罪行,真的。然而一定還有數(shù)以百萬計日益年老的男性——現(xiàn)在正滑向老年多言期——他們深情地回想自己涉世之初的那段時間,記得某次通向笨拙無能的類似旅程,它發(fā)生于生命中那段寶貴而短暫的期間。那一頁是在愛情之前,由于常被翻及,頁邊已經(jīng)卷了;而在那頁之后,雖然在敘事上完全游刃有余,卻已經(jīng)失去了大膽妄為所具有的新鮮而瘋狂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