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的懷念-流行·視覺
自從雅典、龐培或揚州在水流與火焰中陷落,耳語的城市已不復(fù)存在。我們的時代充滿那么多的聲音:大街上人與人的叫喊、國家播音員義正辭嚴的電視宣讀、卡拉OK走調(diào)得令人暈厥的歌唱、BP機害羞而固執(zhí)的呼喚,以及多種混合著工業(yè)文明和傳媒技術(shù)的速朽聲音,它們聚集成了我生命四周的風景。
聲音起源于我的傾聽,也就是起源于我在黑暗中的渴望。許多年前的一個夏日,我坐在大街的人行道上,迷失了回家的方向。父親被羈押在郊區(qū)的一間教室里,容顏憔悴,輾轉(zhuǎn)反側(cè);母親在住宅的窗口急切地搜尋著我的身影;而我則在第三個地點流浪。
一群學生在曠街對面的樓房陰影里毒打一個女人,我知道這就是他們的老師。有幾個像我一樣大的孩子在圍觀,神色恐怖,仿佛是些受驚的幼鼠。我好像觀看著一部童年時代的默片,暴力變得那么柔和,擊打的手在緩慢舞動,而女人的軀體則無言地倒下,頭顱從水泥地上反彈起來,使她的臉轉(zhuǎn)向了馬路對面的我──我就這樣看到她無助和絕望的眼睛,以及流淌在年輕臉龐上的淚水。在她死去以前,她對我的注視構(gòu)成了一種類似嘆息和勸諭的微笑,爾后,她把臉頰緊貼著大地,一勞永逸地闔上了眼睛。
我聽到一聲尖銳的喊叫,從這極美麗的死亡中迸發(fā)出來,掠過孤寂的尸體和逃散的人群。它來自我的喉嚨,來自一個為這滿含著沉默的罪行所驚駭?shù)男『ⅰ7▏嗤⒉啬湓谌~蔭下的蟬、房屋的巨大陰影和籠罩于熾熱陽光中的柏油街道,所有這些影像崩潰了,只留給我那個最溫存柔弱的形象,仿佛是投射到這世界里的最后一道光線。
但只有在后來我才會懂得這叫喊的意義。在正午的黑暗里,愛與正義蜷縮于城市的街巷后面,或者,隱藏于那些光線陰郁的窗戶和布簾后面,甚至上帝都從這酷熱的苦難中悄悄背過臉去,讓時間停止在造反者用殘暴修筑起來的偶像面前。然而,正是由于一種來自純粹人性的叫喊,造反者及其偶像被有力地推了一下,而罪惡也遭受一次嚴厲的照亮。如果我沒有弄錯,就在那個短促的時刻,聲音的閃電飛奔起來,成為目擊者最犀利的武器,它等于在說:我看見,并且我宣判!
很多年后的一個除夕子夜,我在靜靜地傾聽。城市置身于震耳欲聾的爆竹聲中,而且?guī)缀趺總€人都卷入了這一年一度的聲音鬧劇。只有我佇留在屋里,注視著那些映照窗簾和家具的五色火焰,它們?nèi)紵诳駸岬泥徣藗兏吒吲e起的手上,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叫喊。
這其實就是人喪失叫喊力之后所掀起的一埸替補運動。難以自拔的庸碌、雞零狗碎的痛苦、逆來順受的生活、長久緘默的意愿、對童年歡叫和嬉戲的回憶,還有對目睹人生的諸多辛苦而裝聾作啞的神明的期待,所有這些理由都匯集成了叫一叫的渴望,以此使黯淡的歲月得到新的照亮。
然而,并沒有什么人真的在去年的盡頭動用了自己的叫喊器官。他們所做的只是花錢購買那些包在馬糞紙中的黑色火藥,然后點燃引線,使之發(fā)出類似叫喊的巨大聲響。第二天,也就是新年陽光第一次照臨的時刻,城市到處布滿炸碎后的紙屑和火藥燃燒過的黑色痕跡,而眾生的命運依然如故。
在聲音的鬧劇平息后,城市回復(fù)了原先的緘默和黯淡。有時,我還能從低等酒館聞到猜拳勸酒的吆喝,從通宵不眠的窗口聽取麻將群眾的笑鬧,從街沿小販那里獲得叫賣商品的消息。這些日常生活埸景欺騙了我們,使我們產(chǎn)生如下幻覺,以為人始終擁有叫喊的力量,也就是擁有照亮自己和他人生命的聲音火焰。但所有這些聒噪都不可能向人提供心靈的真正出路。事實上,自從真理與信念死去之后,除了錢幣的聲音,人已經(jīng)聽不見他自己心里的那些劇烈的呼聲。
我總是喜歡在夜晚走向街道,也總是期待聲音的奇跡。也許會有某些遭禁錮的東西被黑暗解放出來,哪怕是一個女人的低低的啜泣,使我能傾聽到真正屬于靈魂的聲音。但街道并未變更它緘默的立場。盡管被路燈或其他電光源所照亮,或受到夜行出租車和貨車的驚擾,它仍沉浸在它的黑暗屬性里。
當我還是中學生的時候,我有位跟我一樣酷愛音樂的朋友。每天深夜,我們都游蕩在上海西南角的街道上。那些舊法租界里的西班牙式舊宅,被月光和冬青樹叢的陰影所籠罩,呈現(xiàn)出幽秘莊嚴的景象。煙窗像十字架那樣屹立,大三角形的屋頂下,是某架鋼琴悠遠的歌唱,它們來自蕭邦和舒曼的靈魂,每一個音符都發(fā)出無限憂傷的氣味,使我的心感到戰(zhàn)栗與溫甜。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愛的話語,從此我聽見了我的誕生。
現(xiàn)在,越過這沒有靈魂的黑夜,我停棲在回憶的深處。世界的容貌已經(jīng)遭到了篡改,這使我變得非常感傷。明天我將動身前往醫(yī)院,為了妻子將要承受的分娩之痛,也為了有一個男孩將要出世。像所有人都曾經(jīng)歷過的那樣,他會發(fā)出第一聲怒氣沖天的哭喊,而后,在歲月的消磨中與世界達成和解。但我并不擔憂這點,因為人對美妙聲音的所有懷念,都是靈魂發(fā)出的內(nèi)在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