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蕾的記憶-文苑
人在不同時空中,對食物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所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是物質需求得到了極大滿足以后的奢侈需求。味蕾的記憶往往是喜新厭舊的,一種制作再精細的美食,如果成為你每天的家常便飯,你也會厭倦的,味蕾追求的是“異味”,而非“同味”。但是,它有時也是會“喜舊厭新”的,因為在特殊環境中吃到的食物會給味蕾打上深深的特殊印記。
也許,當你第一次進入豪華餐廳時,嘗到制作精細的菜肴使你感到震撼,或許,那種奢華的儀式感和高檔的禮節服務,讓你忘卻了味蕾的記憶,記住的只是空間對你的壓迫。反之,你在那種“蒼蠅館子”里偶爾吃到的某種味道特別的菜肴面點,反而能讓你終生難忘。所以,味蕾的記憶往往是對食物“異味”的獵取,而非對場合與儀式的關注。
最深刻的味蕾記憶就是我16歲下鄉插隊時幾次反差極大的“獵食”行為。
我把從南京帶去的香肚蒸熟以后,請端著飯碗“跑飯”的鄰居們品嘗,他們竟然吃不出來這是用何種原料做成的食物,只是驚訝“世界上竟有這么好吃的東西”!他們一生在粗茶淡飯中度過,沒有見識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烹飪制作,他們往往會像阿Q一樣想象城里食物的“異味”,哪怕是去集鎮上吃一盤炒肉絲,都感嘆廚師的手藝精湛,因為那是截然不同的風味。城里的食物不僅是炫耀的資本,同時也是一種味蕾游歷的奇妙感覺,這就是鄉下人眼中的“城鄉差別”。而當一個“城里人”品嘗到鄉下原始風貌的食物時,他的味蕾記憶也會產生一種永恒的定格。
大麥黃了的時候,當我第一次嘗到元麥(大麥的一種)粉調制的面糊糊時,我驚訝當地農民為什么將它當作“壯豬”的飼料。那種特別的異香在我的齒間游蕩了好幾天,以至于幾十年來始終念念不忘。一手端著一碗稀溜溜的元麥糊糊,一手抓著饅頭或卷餅,就著小魚熬咸菜或大頭菜絲,這種粗糲的鄉村美食便成為蘇北平原留在我的味蕾上的永恒記憶。何謂“相思”,何謂“鄉思”?或許味蕾上的記憶勝過萬千言語的抒情。
秋收季節,第一次嘗到用新米“農墾58”熬的大米粥,那股清香留在我16歲的味蕾記憶里,揮之不去。我無法形容那種留在齒間的“天物”味道,為了天天都能吃到“新米”的味道,我用知青下鄉第一年由糧管所供應的糧食——陳年中熟米——與鄉親們兌換“新大米”,就有鄰人說我傻。因為“新大米”水分大,且出飯率極低,當時對饑餓的農民來說,吃飽飯才是人生第一位的大事,“新大米”固然好吃,但好吃能扛餓嗎?這或許也是另一種眼光里的“城鄉差別”。自從離開農村,就再也品嘗不到那種“新米”的味道了。雖然現在物流非常發達,“新大米”源源不斷地流到人們的飯桌上,但是,過去那種“新大米”的異香再也找不回來了,是品種出了問題,還是味蕾記憶出了差錯?我不得而知。在時間的年輪里,我尋找昔日的“鄉思”與“相思”;在廣袤的空間中,我在尋覓城與鄉的坐標——味蕾的記憶在時空交錯中變幻莫測,是食物基因發生了突變,還是人對自然的感知漸漸遲鈍?
近20年來,人們從對美食的饜足中爬將出來,去尋找昔日農家菜的口味,卻很難有所斬獲,就是因為人們難以理解美食的哲理是人與生存環境的辯證關系。
我插隊的地方是作家胡石言筆下的寶應水鄉,一曲《九九艷陽天》就會將我們帶入那個酸甜苦辣俱全的火紅年代。
慈姑是寶應水鄉聞名遐邇的水產品,如今用那種面面的小慈姑與五花肉紅燒,其油汁鹵水穿過慈姑的表層結構,直達慈姑肌理,讓許多城里人得出了肉不如慈姑好吃的結論。殊不知,當年的慈姑是人們用來度春荒的主食,每天烀上小半鍋無油寡味的清水慈姑,讓伢子們吃得怨聲載道,噯出的都是慈姑的酸味,即便是無污染的食材,它在你的味蕾上留下的記憶也是苦澀的。
不要以為水鄉的農民沒有肉吃就可以天天吃魚,其實,除了娶親和節日待客,他們平時是不吃魚蝦的,尤其是螃蟹,更無人問津,因為腥而無肉。平時不吃魚蝦,一是因為魚蝦需要用熱油去腥,非一般人家享用得起;二是逮到大魚就賣掉,給那些有油的人家去享用,于己而言,也算是賺一筆補貼家用的不菲外快。只有剩下的小魚小蝦,人們才會拿回家與大咸菜一起熬制,那樣咸菜就會變得酥爛,如果加入適量的油,起鍋時再撒上一把蒜苗,那一定是下飯就粥的上好小菜。那時當地流行的一句烹飪訣竅就是“油多不壞菜”,然而,誰家有油呢?那個年代,用油量的大小是衡量一個家庭貧富的試金石。
由這道菜衍生出來的另一道水鄉不上臺盤的“鯽魚燒咸菜”,便永遠留在我的味蕾記憶中,也成為我食譜里的家常菜。將鯽魚用油煸至焦黃起泡后紅燒入味,再倒入煸炒好的大咸菜或雪里蕻,烀熟后,用大碗盛好,在寒冷的天氣下將它凍起來,魚和咸菜,美味可兼得也!及至今日,我偶爾還會下廚去重溫昔日味蕾留下的那份記憶。
也許,人類的飲食在進化過程中,逐漸被階梯式的“差序格局”所包圍。在不同的時空里,飲食者究竟是在吃文化,還是在滿足本能的需求,這的確是一個關乎生存哲學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