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控制不住地貶低自己-人生
“那么,我還能變好嗎?”她的眼神很復雜,焦慮、沮喪、迷茫,又懷著一絲期待。
“有時候,我會非常絕望。”她說,“我讀了很多心理學方面的書,學了很多心理學課程,我試圖去了解自己的問題,嘗試做改變。我有意降低自己的標準,學著對那些我看不上的人友好,可是這些努力總是半途而廢。我覺得自己糟透了。”
想起來,遇到楊小姐,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剛學心理咨詢,對任何問題都充滿好奇。
第一次跟楊小姐見面是在一個咖啡廳的包廂里。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夜晚,楊小姐穿著一件白色的碎花裙子,說話的時候會低頭,有時候還會臉紅一下。很難想象,她已經(jīng)是一家公司的高管了。
楊小姐說自己的問題,是覺得自己不夠好。她覺得很多心理學書籍和文章中講的問題,她都有。平時的生活中,她對人有些恐懼,能不接觸就不接觸。但是在工作中,她又像換了一個人,變得非??量?,只要同事的工作做得不符合她的要求,她就會大發(fā)雷霆。所以,同事經(jīng)常在背后議論她,甚至躲著她。這加劇了她對自己的負面評價。她覺得自己糟透了,也有些抑郁。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這么看她。比如,老板就很器重她,準備讓她帶一個挺大的團隊,這讓她更加恐懼,她覺得自己肯定做不好。
我知道這種負面評價。有時候,我們的不安來自別處,比如,童年時沒來得及跟父母建立起親密關系。但是這種不安最終總會被歸結(jié)為“自己不好”。當情緒和理智需要協(xié)調(diào)一致的時候,理智總會屈服于情緒。對楊小姐來說,她沒法馬上驅(qū)散這種不安,所以就把自我評價往負面扭曲了。她對自己的成功視而不見,卻將自己的缺點無限放大。這聽起來很不合理,但持有這樣的觀點會讓她安心——這才是她熟悉的世界。
我理解這種感受。我想幫她。
于是,我向她擺事實講道理。我列舉了她的很多優(yōu)秀之處,試圖讓她明白她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不堪。我還告訴她,不安會如何影響我們的自我評價,在我們的頭腦中混淆視聽。
經(jīng)過近一個小時苦口婆心的勸說,她好像意識到了什么。她說:“謝謝你,陳老師,我覺得你說得對。確實,我就是這樣沒來由地不停貶低自己。”
“嗯。”我長噓了一口氣,剛想為自己的工作得意一下,她卻低下了頭,仿佛認罪般地接著說:“如果我是外人,看著自己這樣不停貶低自己,傳遞負能量,估計也得抽自己兩個嘴巴。”
她的眼神又黯淡下去了。我忽然意識到,壞了,她貶低自己的武器庫里又多了一件重型武器,這件武器是我剛剛添加進去的:我在不停貶低自己,卻控制不了自己!
這可太糟糕了!讓她意識到自己在“貶低自己”非但沒能糾正她對自己的看法,反而讓她覺得自己更不好了。我得想想別的辦法。
想了一會兒,我說:“雖然你在不斷貶低自己,但內(nèi)心深處,也許你并不覺得自己有那么糟糕。”
她迷惑地看著我。我接著說:“不信我們來打個賭。如果你能在10分鐘之內(nèi)說出10個貶低自己的詞,還不重樣,我就輸給你100塊錢,否則你就輸給我100塊錢。”
她更迷惑了,但也有些好奇:“這是什么意思?我說出我的10個缺點,然后你給我錢?”
“是啊,要不要打這個賭?”
“那好吧。”她仍帶著點疑慮,但看我胸有成竹的樣子,就決定配合一下。
“脾氣不好、不寬容、社交恐懼……”她停頓了一會兒,“哎呀,想不出來了,應該沒有10個……”
“還有時間,還有時間。”我鼓勵她,“才這么幾個,你不像你所說的那樣,是成天琢磨自己不好的人啊。”
她頓了頓,接著說:“傳遞負能量、自控力差、沒安全感、不自信……太霸道……悲觀……疑心重。”
最后一分鐘,終于說完了。她松了一口氣,似乎有些沮喪,可這沮喪里也有一些小得意。哪怕是一個故意設計的小游戲,贏了也會讓人感到開心。
該清點數(shù)量了。不多不少,正好10個。
于是,我從兜里掏出了100塊錢,說:“愿賭服輸,請收下。”
她沒想到我真的會給她錢,連忙推辭:“別別,千萬別,你聽我的問題,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
我說:“你就收著,我有一句很重要的話要告訴你,你只有收下了,我才能說得出來。”
“???那我都害怕聽你說什么重要的話了。”她推辭了一下,接過錢,攥在手里,不知道該怎么放。
我說:“這句話是,當你再用這些詞攻擊自己的時候,記得要跟自己說,‘這些標簽也不全是壞事,我用它們贏過錢’。”
“啊,是?。?rdquo;顯然這句話出乎她的意料,她笑出聲來。在談話中,這是她第一次笑,氣氛一下子輕松了。想了一會兒,她說:“很有趣。只是100塊錢太少了,如果是千兒八百的,那印象就深刻了。”
“嗯,你還得在你的負面詞庫里加一條:貪心。”
“不算貪心,如果講自己的差評就能掙錢,我能說到讓你破產(chǎn)……”
我這么做的本意,是希望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情境,在這種新情境里,能說出更多負面詞語不再是一件壞事,反而是一件好事。我想創(chuàng)造一個悖論:
“如果你說不出很多關于自己的負面詞語,那很好,說明你并沒有那么負面。
“如果你說出了足夠多的關于自己的負面詞語,那也很好,你贏了游戲,還贏了錢。”
在這樣的悖論里,無論你如何做,都是對的。
我得意極了,我覺得這樣的干預方式一定會起作用。尤其當分開時,她很誠心地跟我說:“陳老師,謝謝你,我很受益。”
后來我就再也沒見過楊小姐了。聽那個介紹我們認識的朋友說,楊小姐說,那次見我,她覺得還是挺有幫助的。
“哦,怎么有幫助呢?”我滿懷期待地問。是我的悖論起作用了嗎?
“她說,你為了幫助她,給了她100塊錢。咨詢師通常都是收錢的,她第一次見咨詢師為了幫助人,給人錢。她覺得你特有誠意。”
“原來是這樣……”跟我想的不太一樣。我想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也許悖論是有效的,但是更有效的,是我花了心思和誠意在幫她,況且還付出了真金白銀。這樣的舉動讓她覺得自己是重要的、被接納的。這樣的行動恐怕比語言和道理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