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陌生的城市里相濡以沫-情感
我們相對而望,不約而同地嘆氣。我們都是可憐的孩子,在這座陌生的城市交會,分享的是彼此內心最深處的痛。
一
在2006年夏天遇見梁梓,是概率很小的偶然。
那天晚上,我登錄博客,接到一個陌生人的小字條,問我可是江中畢業,曾在校廣播站播過音,現在廣州生活。第一反應是遇到了故人,欣欣然點開她博客的鏈接,頭像卻是個未曾見過的漂亮女子。
我失望地回了小字條,把QQ號碼告訴了她。因為我很想知道,她究竟是誰,為什么知道我的底細,我博客里可從未透露過我的中學校名。
深夜11點多,她才加我為好友,客套一番后問我,她猜得準不準。我說準確度百分百,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發了個調皮的笑臉,說我的博文里留下了太多的蛛絲馬跡。在睡不著的夜里,她突然強烈地想念起家鄉,想起讀書時校園里高大的臺灣相思樹,想起教師辦公樓前開得燦爛的紫薇花,于是在搜索引擎里輸入這兩種植物的名字,竟尋到了我的博客。
我博文里恰好有一篇回憶高中時代的日志。那時我是學校廣播站的播音員,隔天就穿過種著紫薇的小花圃,到辦公樓六樓最西邊的小房子里播音。早上、中午、傍晚,陪伴我的,是窗臺上一盆郁郁蔥蔥的文竹。每天早上,我都細心地給它澆水。不知道它還在不在呢,又是誰在照料它?
她說,就是那篇日志泄露了我的“隱私”,使她對我產生了興趣,一口氣把我的博文全部讀完,也就對我的生活經歷有了大致的推測。我問她為什么對廣播站那么熟悉,她答,那盆文竹就是她留下的。
她是我的學姐。她畢業那年,我剛好考入江中。我相信冥冥中自有緣分,一篇博文,就這樣將兩個不相識的人系在一起。而且,我們曾在同一個播音室里播音,為同一盆植物澆水,有過相同的軌跡,如今又生活在同一座城——這座于我們陌生又難以融入的城,更是難得。
二
從此,我們在QQ上聊得火熱,時常在博客串門,后來又互換了電話號碼,毫無顧忌地用家鄉話聊天,聊起那個我們記憶里的濱海小城和古老的中學。
梁梓說,我們見面吧。這正合我意,一直以來,在公司里辛苦地打拼,令我特別渴望純粹的友情。可悲的是我孤單著,身邊既沒有同學也沒有朋友。梁梓的出現,給我漂在廣州的生活,帶來了一抹暖意。
到達約定的地點,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和照片中毫無二致,她也認出了我,兩頰露出兩粒小小的酒窩,笑容很是甜美。她周圍坐著幾個年齡相仿的女子,是她同事,還有個清清爽爽的男人,她介紹說這是她男友。
男孩微笑著聽我們聊天,用略帶廣東口音的普通話對我說:“梁梓在這里沒老鄉,認識你可高興了,你可要多陪陪她喲。”
于是我周末有了活動。吃飯逛街,梁梓出來總會再叫上一兩個同事,她說,同單位工作也是緣分,不如放下戒心,多點微笑,即使收獲不了友誼,也還有同事的情分。
因了她的提點,我在單位的人際關系有了緩和,才知道人與人之間即使有利害關系在,友善也是相互的。
有心事時喜歡單獨約她,她總是耐心地聽我訴說,然后和風細雨地開解。她個子比我高,拖著我的手在街上走著,像極了我姐姐,在那個舉目皆是陌生人的城市,我飄忽的心就這么踏實了起來。
三
2007年夏,租約快到期了,房東不肯續約,我心急火燎地找房子,那時房價在漲,租金也在漲,想找滿意的房子著實不容易,跑了一個又一個房屋中介公司,合適的寥寥。我心里產生了莫名的恐懼,下了班,走在寬闊的馬路上,怕一轉眼就流離失所。自己還沒闖出個模樣來呢,就這么回家,沒人看得起我。
找梁梓求救嗎?她也漂在外面,我怎么好意思?心情煩悶時接到她的電話,約我出去,我借口推辭,不想讓她看到我焦頭爛額的樣子。可她還是聽出了我聲音的異樣,問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難事,她能不能幫上忙。
電話里她的聲音是那么溫暖,我心一熱,淚水竟不爭氣地冒出來,這些天奔波的苦終于有了宣泄的渠道。她爽快地說,那算什么,搬來和我一起住吧,離你公司遠些,可公交車很方便的。
第一次聽說她還有自己的房子。我很愧疚,以前我總喜歡說自己的事,她習慣了傾聽,反倒沒有什么機會文案她自己。
她的房子雖小,卻收拾得窗明幾凈,廚房里廚具一應俱全。在客廳里,她用屏風截了一半的地方,擺了一張沙發床,給我做臨時住處。她笑笑說,如果不嫌逼仄,倒是可以一直住下去,和她做個伴,房租全免。
我過意不去,將錢裝進信封放在她的梳妝臺或電腦桌上,她發現后就塞回我手里,折騰了幾次。我生氣地說,再不要我就搬走了,她才抽出一張,說,那么丁點兒地方,一百夠了。隔些天又買禮物送我。我知道,她是心疼我剛工作沒幾年,收入少。
她善于把錢花在最恰當的地方,買打折的商品,到菜場買菜,和小販討價還價,自己做飯吃。和她同住后,我們分攤伙食費,她還謝我,說兩個人吃比一個人吃更省。
追隨男友來到廣州,哪里有必要買房?我忍不住說出內心的疑問。她解釋說,要在一個城市站穩腳跟,感情不一定可靠,工作不一定可靠,只有一樣東西是最可靠的,那就是房子。買了房才不會居無定所,才有安全感。所以她按揭了一套小戶型,還款很辛苦,但值得。
四
梁梓的預感,最終變成了殘酷的現實。她與男友的聯絡越來越少,慢慢歸于沉寂。她不說,我也不好問她為什么。
再深的傷痕也能愈合,她恢復了笑容之后,才跟我說了分手的原因。男友不是不愛她,而是由于家人的反對慢慢疏遠了她。她至此才知,外地人融入廣州本地家庭的艱難—語言差異、成長背景的不同、自身根基的薄弱,讓大學時代的愛在現實面前被擊得粉碎。
“最傻的就是像我這樣,為愛離開家鄉,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自嘲地嘆了口氣,“你呢,又是為了什么來廣州?”
我苦笑。自小生長在普通小職員家庭,父母總拿我跟同事和朋友的孩子比較,總能在我身上找出這樣那樣的缺點。
他們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我身上,我不得不盡力變成乖孩子、能干的孩子,畢業后又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遂了他們的愿,在他們眼中的大城市里找到了工作。即使我在外面過得艱難,那也是他們在眾多親朋好友面前炫耀的資本。
我們相對而望,不約而同地嘆氣。我們都是可憐的孩子,在這座陌生的城市交會,分享的是彼此內心最深處的痛。
五
我回不去了,她也是。她為了愛情留在這兒,卻失去了它,只留下了棲身的房子;我為了父母的名聲漂在這兒,再苦再累,都不敢回頭,只對家里說我過得很好。慶幸的是,我們收獲了足以珍視的友情,依偎著互相取暖。她對我點點滴滴的好,我一直記著—
我病的時候,她知道我只吃中藥,專門買了熬藥的陶質藥煲給我煎藥,屋里彌漫著濃濃的中藥味;
她說我不主動尋找愛情,于是托人幫我尋找,又拉我參加同城八分鐘約會,把我打扮得花枝招展,說只有秀外慧中才能吸引成功人士;
她聽我抱怨單位的待遇,升職的艱難,又替我留意起招聘啟事,幫我打聽哪個公司缺人……
我問她,那么積極幫我干什么,她笑說,嫌我住她那兒久了,要趕緊幫我把身體養好,把工作找好,再把我推銷出去,還她一個清靜。
我知道她是在開玩笑。她不再相信愛情,又害怕孤單,其實是不想我離開的。當我手上戴了訂婚戒指,真正要與她告別時,她祝福我,卻把眼淚留給了自己。
這座城,于我們不再陌生;日子,依舊在忙碌中走過。親愛的梁梓,在獨自打拼的歲月里與你邂逅,是我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