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那年的夏天-情感
那年,是在東莞。
炎熱的夏天,大雨滂沱的夏天,我高考落榜了,打工又不順,滯留在一家沒有發展前途的工廠。在那些前途未卜的日子里,雨水下個不停,像所有彷徨難堪的人滔滔不絕的眼淚,淹沒了我十八歲的夏天。唯一幸運的是,身邊的工友對我很好。
他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農民工。和我在同一組工作的,是五個阿姨。在那里,我見識了各種各樣的人生苦難,體驗到了生活的艱辛與無奈以及飄零異鄉的孤獨和辛酸。她們關照、善待了我這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見組長安排給我的工作沒有完成,便常跑過來幫忙,直到完成了才一道離開車間。
我吃不慣工廠飯堂里的飯菜,每餐還沒有吃飽就吃不下了,有時逼自己吃下去,最后也會忍不住吐出來。晚上加班一過十點,肚子就餓得咕咕叫。待到下班,已經餓得有氣無力了。但自己身上沒錢,只得忍著。
慢慢地,好心的工友們發現了我的困境,便隔三差五地請我吃夜宵,有時候是一只饅頭,有時候是一碗餛飩。熱氣氤氳的大排檔、溫熱的食物,是我生命深淵里最明媚的陽光。為了顧及我的自尊,工友們說等我發了工資要狠狠地吃我一頓,但直到我離開,他們對請客的事也只字不提。我當然知道他們的艱辛,他們只不過是掙扎在社會底層的農民工,他們的家里都有老有小,每月那么一點工資差不多都寄回去了。有的拖兒帶女來打工,子女在當地上學,花費很大,負擔很重。他們幫助我時,沒有半點恩者的姿態,只是心疼面黃肌瘦的我,疼惜我這個落魄的學生。他們把我這個普通的高中生視為他們當中最有文化的人,無私地關心我、愛護我。
有一次,我病了,燒得昏沉沉的。同宿舍的一位大叔請假帶我去看門診,幫我出醫藥費,為此,他沒有了當月的勤工獎——還有兩天就月底了啊!他照顧我吃藥,把我當成他兒子一樣看待。
這一份份的真情,我一輩子都會銘記在心。是他們,讓我鼓起勇氣面對生活;是他們,讓我重拾信心回到學校,是他們,用愛溫暖了我生命中的寒冬。
離開工廠的前一個晚上,一個很要好的工友輝請假陪我。他是一個來自湖南的小伙子,跟我同齡,和我住在同一間宿舍。初中未畢業便輟學出來打工的他說我讀書比他多,比他有文化,所以對我特尊敬。他雖然出來闖蕩多年,但淳樸的本性并沒改變。大家都是農村出來的孩子,所以盡管只是相處了短短的兩個月,我們卻很談得來,有一種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覺。這也許就是緣分吧。
夜市里的人流熙熙攘攘,霓虹燈閃閃爍爍,我們在一個霧氣騰騰的牛雜檔坐下來——他請我吃牛雜為我餞行。我們一邊吃一邊聊,大聲說大聲笑,旁若無人。那幅畫面,一直鐫刻在我的腦海里,成為我最溫馨的記憶之一。
往回走的時候,我們途經一個賣飾物的小攤子。輝拉著我走過去,我問:“干嗎?”他憨厚地笑著說:“你就要走了,買點東西送給你。”
我們半蹲下來,輝左挑右揀的,最后拿起一個黑色的瑪瑙十字架問老板價錢。老板伸出五個手指說:“五塊。”濃重的貴州口音。輝把十字架遞到我手里,然后付了錢。
在回去的路上,他說:“這小東西不值什么錢,但我希望它能給你帶來好運。”
第二天,我與工友們一一道別,離開了東莞。
臨走前,我忍住眼淚說:“等我考上了大學,一定回來看你們。”那時,我還不明白,生命中有一些人,叫做過客。
我成了他們永遠也等不到的戈多,因為當我再次回到那里的時候,工廠已經倒閉。我那些善良的工友們,早已不知散落在城市的哪個角落了。
他們成了我心底永遠的懷念。雖然他們都是些沒受過什么教育的人,但他們卻都有一顆善良的心,是他們告訴我人與人之間真情尚在。
如今,我們已經各奔天涯,也許永無再見之日,但我們有過的緣分,他們給我的真情,將永遠系在我脖子上的十字架上,一生一世,永不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