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旅游范兒養(yǎng)成了嗎-視野

從馬來西亞來中國旅游的飛機上，華裔女生君儀聽到空乘用英語在廣播里反復提醒那些站在過道里的中國乘客：飛機馬上就要起飛，請盡快就座系好安全帶。“我第一次聽到空姐一個通知要說那么多次哦。”我行我素的人們卻似乎并不理會，時不時起身開箱取包，忙個不停。
　　
　　之前在機場候機時，君儀看到某些準備回國的中國游客直接蹲在公共通道里重新打包行李，私人物品攤了一地，擋住了其他旅客的路。“一般我們不會在公共場合把自己東西這樣攤著，就算要整理，也拿到一個角落去不影響別人。”她還不太習慣的是，部分中國游客的大聲說話，“像是喊的”。
　　
　　最近，中國游客丁錦昊“到此一游”的新聞，君儀在吉隆坡時也看到了。聽說中國輿論因此掀起聲討和反思，她想了想說，“我覺得從小的教育很重要，另外，習慣的改變也需要時間——有時候他們不是故意這樣，只是沒有意識到這么做是不合適的。”
　　
　　一個馬來西亞女生的機場見聞只是小小縮影。借著“丟人丟到國外去”的“丁錦昊事件”，國人的神經(jīng)似乎格外受刺激，集中“看到”了一系列自己人在境外旅游的不文明行為。而據(jù)匯豐銀行最新的區(qū)域性旅游報告，2023年中國出境游客預計將達8800萬人次。這里面又會有多少個“丁錦昊”？
　　
　　我們的旅游經(jīng)濟在井噴，可我們的旅游范兒養(yǎng)成了嗎？
　　
　　別只怪游客
　　
　　埃及神廟事件曝光后，國內掀起口誅筆伐高潮，其中不乏旅游行業(yè)中人出面指責。“如果管理部門沒有好的示范和引導，旅游企業(yè)沒有進行反思和檢討，只是站在道德高位聲討，一味把臟水潑到普通游客身上，那是不公平的！”
　　
　　中國社科院旅游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王健民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說。
　　
　　這并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關于中國游客素質問題的討論。2006年，為迎接2008中國奧運旅游年，中央文明辦和國家旅游局專門部署實施“提升中國公民旅游文明素質行動計劃”，并頒布《中國公民出境旅游行為指南》和《中國公民國內旅游行為公約》，要求“把這項工作作為事關國家形象、事關民族整體素質的大事來做”。
　　
　　當時，媒體造勢頗盛，列舉了各種游客陋習和改變對策，還邀請各路專家分析點評。只是熱鬧過后，一些通病如今依然存在：說話大嗓門、手下不留情……
　　
　　“旅游行為規(guī)則分成國內和國外本身就很可笑，不是應該到哪兒都一樣嗎？”王健民認為，要改變中國游客不文明行為，首先要定義什么是不文明行為。但官方在制定那些文件時本身就概念不清，以至于雖然宣傳聲勢浩大，最終只淪為一種形式，實際并未起到多大效果。
　　
　　曾幾何時，英國人對美國游客的印象也不怎么好，認為他們說話大聲、衣著隨意。為提升美國人在海外的國際形象，2006年，美國國務院推出了一份《美國人海外旅行行為準則》，內含16條禮儀忠告，包括言談舉止應謙虛謹慎、說話的同時要注意傾聽、不要把談話變成演講、放慢速度、說話聲音要低等。每一條后面還給出解釋，例如說話聲音大往往被認為是夸夸其談，語速太快會被視為咄咄逼人和具有威脅性等。“準則里沒有頤指氣使地使用‘不準’等字眼，而是跟本國的納稅人慢條斯理地闡述其中的道理。”王健民說，我們的公約制定是否也能接接地氣？
　　
　　另外，將國內游客的不文明行為統(tǒng)歸到“劣根性”有失偏頗。按性質分類看，有些行為是涉及法律法規(guī)，比如在希臘參觀古跡，游客如果隨便撿塊石頭帶走留作紀念，就可能被警察逮捕，以盜竊文物罪論處，因為石頭很可能是某個古建筑上掉下來的碎片；有些是公德素養(yǎng)缺失或長期社會環(huán)境浸染下形成的衛(wèi)生陋習，不能指望一朝一夕就能馬上扭轉，需要時間加以正確引導；而有些純粹是文化差異導致，本身并不存在是非對錯的問題。
　　
　　埃及盧克索神廟的導游亞瑟王雖然對文物上的中文涂鴉感到吃驚，但當時還反過來安慰中國游客說：這不是你們的錯，這一定是哪個導游的錯，導游應該阻止。“埃及導游的自省比中國人的反應明智多了。”王健民再三強調，板子不能只打在游客身上，最重要的是國內政府部門和旅游企業(yè)自省是否存在失責失職，而不是站在游客的對立面。
　　
　　“一心想到國外去丟人現(xiàn)眼的恐怕沒有，很大一部分是不知道或者不懂。很多問題其實一句話就能解決。”王健民認為，旅行社事前的有效提醒和立規(guī)矩十分重要。
　　
　　上世紀90年代末一個中國旅游團到白宮參觀，進去以后有一個中國游客吐了一口痰在地板上，結果所有中國游客都被請了出去。“這件事情給了美國導游一個提醒，就是進入美國重要建筑時，千萬要對中國游客多作一句提醒。”
　　
　　再比如，日本旅行團中，說好的行程安排就決不會因為個別團員自由散漫而改變。如果有團員沒有按照規(guī)定集合時間返回，導游決不會等；事后團員若趕回車上，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向其他團員致歉。看似不通融的做法，其實是盡職責的表現(xiàn)。
　　
　　有時候，提醒和規(guī)矩是觸目驚心的。無論是巴黎街頭的中文標語“請勿喧嘩”，首爾自助餐廳的“請勿浪費”，泰國王宮洗手間的“請便后沖水”，抑或紐約地鐵站內的“請勿插隊”，都在以一種尷尬的形式教育那些修養(yǎng)欠佳的中國人。盡管不少中國人看了心里不舒服，但確實對不文明行為起到了一定遏制效果。
　　
　　旅游文化慢半拍
　　
　　中國出境游市場出現(xiàn)井噴，從2005年左右開始。但不少現(xiàn)實例子表明，國人的經(jīng)濟實力快速提升，旅游文化卻沒有跟上發(fā)展的腳步。
　　
　　王健民說，曾有泰國五星級酒店的總經(jīng)理驚訝地對他說，北京來的某個旅行團的游客，一個人早餐要了7個煎雞蛋吃。“有些游客并不具備參加出境游的素質，但也變成了國內超高速旅游發(fā)展的一部分，甚至分期付款都可以出國，這些超前消費的引導是錯誤的，會讓整個旅游市場的秩序出現(xiàn)混亂。”
　　
　　在電影《人在囧途》中，王寶強扮演的農民工第一次坐飛機，要求空姐開窗戶透透氣的情節(jié)讓人啼笑皆非。但現(xiàn)實生活中，確實有這樣叫人哭笑不得的事。
　　
　　前年在去馬爾代夫的航班上，坐在王健民前排的是一對年輕情侶。胖胖的小伙子轉頭問他：“大哥，飛機上可以要免費飲料喝嗎？”這是他第一次坐飛機。王健民好奇，為什么第一次坐飛機就選擇去馬爾代夫？對方回答，旅行社的人推薦要趕緊去馬爾代夫，不然那些島“明年就沉海里了”，“恐嚇式營銷”讓小伙子立馬支付了人均1。6萬元的報名費，帶著女友來體驗。
　　
　　這不免讓王健民想起與美國費城一名幼兒園教師的對話，對方的收入并不算低，但當被問及是否去過中國時，她說“中國對我來說是一個遙遠的夢”。
　　
　　事實上，不少被“噱”出國的游客并不真正懂得旅游。王健民打比方，同樣去海灘度假，法國人、俄羅斯人在度假屋一待就是十天半個月，曬太陽看書放松，然后高高興興回家；針對中國游客的套餐，最暢銷的是住四夜，還是兩天沙屋兩天水屋輪換著住，曬了三天太陽就覺得乏味，島上沒有卡拉OK等設施……
　　
　　有時候，也難怪游客難以體會旅游的精髓。埃及旅游局曾經(jīng)組織中國旅行企業(yè)的考察團到著名景點參觀。“其他國家的游客到我們神廟來都看得津津有味，中國考察團的游客卻覺得那些石頭沒什么好看，待在車里不愿出來，就等著吃飯購物。”埃及旅游局的官員不解地問王健民，“怎么會這樣，如果他們本身就不熱愛旅游文化，又怎么能組織中國游客到這里來欣賞呢？”
　　
　　經(jīng)濟與文化發(fā)展成為一對跛腳，結果就是，游客到了景點也只是形式上到此一游，對于文化歷史的內涵不走心。漸漸地，中國游客的面孔成了只會搶購奢侈品的暴發(fā)戶、不遵守公共秩序的破壞王……
　　
　　文明行為共同養(yǎng)成
　　
　　神廟刻字新聞之后，有人專門羅列了“到此一游”的現(xiàn)象。中國古代，文豪才子喜在景點賦詩題詞，唐代詩人崔顥登臨武昌黃鶴樓，在壁上題寫的《黃鶴樓》成為傳世經(jīng)典，手癢的李白見了不得不打消題詩念頭。
　　
　　西方喜歡“到此一游”的名士也不少，比如拜倫游覽瑞士西墉城堡時，曾寫下長詩《西墉的囚徒》，變成人文一景，官方還用玻璃罩把他的簽名保護起來。在希臘著名的波塞冬神廟的一個石柱上，同樣有拜倫簽下的大名，尋找拜倫的手跡如今已成了眾多游客到此之后必做的事。
　　
　　南非的好望角燈塔旁，有一個標志牌，寫著這里距離世界各地著名城市的距離。標志牌旁邊有一塊大石頭，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世界各國的游客的涂鴉。
　　
　　西雅圖有一面口香糖墻，被稱之為全世界最為惡心的“到此一游”。因為這里以前有座劇院，人們在等演出的時候無所事事，就會把嚼過的口香糖給粘上去，甚至還會做包括自己名字在內的各種造型……
　　
　　“刻字題詞并不只是中國游客的行為，是游客都會存在這個問題。”王健民說，倘若能對這樣的行為習慣作有意識的引導，反而會變成有趣的事情。像尼泊爾的“登山者酒吧”，主動為顧客提供腳丫子形狀的紙牌，讓準備去登山或者已經(jīng)回來的人留言，然后貼掛在酒吧的各個角落，反而顯得很有意義。
　　
　　學者葛劍雄認為，游客想通過拍照、留言等方式在旅行中留下個印記是正常的心態(tài)，沒必要過度解讀為炫耀或占有，“既不要掉以輕心，也不要過于嚴重化”。如果能在不影響風景、不破壞文物的前提下，因勢利導，開辟讓游客抒發(fā)、宣泄“到此一游”情緒的場所，也不失為一個辦法。不久前，河南堯山中原大佛景區(qū)就辟出指定地點，提供筆墨，供游客題寫留言。
　　
　　防范不文明行為，關鍵還是靠長期的教育引導和嚴格的規(guī)章制度。葛劍雄指出，教育一方面是指整體的基本素質教育，另一方面是在游客旅游前進行有針對性的知識普及。在西方比較發(fā)達的國家和地區(qū)，在國內旅游和出境旅游的發(fā)展初期，政府都有一些積極的引導措施，以教育引導輔之必要的管理手段來進行。
　　
　　在這方面，日本的一則故事值得深思。2008年，日本社會發(fā)生了一起轟動一時的“到此一游”事件。日本一位高中棒球教練和分屬幾個不同大學的一群學生在游覽意大利佛羅倫薩的古跡圣母百花大教堂時，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了教堂的大理石墻壁上。沒多久，一位日本游客來這里參觀，看到這些涂鴉非常憤慨。他把這些日本名字拍了下來，然后以匿名的方式將照片寄到了這些游客的學校。日本媒體迅速跟進報道了此事，有3名學生受到的處罰較輕，他們寫了道歉信，被勒令停學兩周，并接受了多次訓導。另一位女大學生則被校長直接帶去了佛羅倫薩，在當?shù)氐氖虚L辦公廳向教堂負責人道歉。此事弄得教堂負責人半感動半疑惑，歷史悠久的教堂一直被“到此一游”所困擾，而日本游客是來道歉的第一人。
　　
　　教育引導的同時，佐以管理的手段也非常必要，新加坡的狠狠罰款早已是世界文明。同樣是文明古國，埃及新的古跡保護法案規(guī)定，對破壞神廟、古雕像者，最高可以罰款10萬美元，并判處無期徒刑。俄羅斯今年5月7日再次大幅提高了違反歷史文化古跡保護規(guī)定的罰款數(shù)額，對個人的處罰將由最高1500盧布（約合人民幣300元）提高到20萬盧布（約合人民幣4萬元）。按照我國法規(guī)，對于刻畫、涂污或者損壞文物尚不嚴重的，由公安機關或者文物所在單位給予警告，可以并處罰款，罰款數(shù)額為200元以下。惟一例外是長城，在長城磚上刻畫、涂污，如造成嚴重后果，將對個人處1萬元以上5萬元以下的罰款。
　　
　　錢買得到旅游項目，買不來旅游范兒。文明行為的養(yǎng)成，其實是管理部門、旅游企業(yè)、游客三者共同成熟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