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下來,和一頭驢合影-熱讀
蹲下來,表面是低下去,實際是高起來。
偶爾在一篇紀念張中行先生的文章里讀到一幅照片,題為《回家鄉》,不知這標題是張中行自定,還是作者或編者所加,照片的內容是八十多歲的張中行先生回家鄉時和一頭毛驢的合影。
突然就想起了戴安娜。這個“美麗得遠遠超出美麗的簡單定義”的女子,因為她外在的美艷而吸引了人們的目光,更因為她內心的豐富而贏得了世人尊敬的女子,從富麗的王宮來到籬笆門的民宅,她的腳步,丈量了多遠的距離,她自己不知道,但她的人民知道。
我無法言說我看到那些報道時的心情,我無法用一個精準的詞語來概括她的舉動。多少年后,當“和諧”這個帶有濃重政治色彩的詞匯以最高的頻率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時,我才找到了一種最佳的詮釋和表達。我,雖然不曾與她那雙溫婉的手相握,卻也從此浸潤在那巨大的溫暖包圍之中。
是的,包圍。讓全世界感到欣慰的包圍。雖然只有一雙手,但我們仿佛感受到了億萬雙手的體溫,看見了億萬張臉的微笑,像陽光照耀下的大海,鋪展著浩茫無邊的光輝……
大約是五年前,北京某著名主持人在我們這個小小縣城簽名售書。一時間,小城沸騰了。我們的小城雖小,但卻是一座文化的城。街上隨便遇見一個人,他不是省作協會員,就是省音協會員,要么就是省美協會員。只要你愛文學,愛文化,哪怕你是一個乞丐,你來了我們的小城,小城也會張開懷抱迎接貴賓一樣接納你,更何況那么著名的人?小城的人能不內心激動嗎?于是人們蜂擁著去買了書,得到了三個字的簽名。但簽名時,他連眼也沒有抬一下,唰唰唰,仿佛是在得意地向人們展示他的硬筆狂草。作為附加條件,凡買書的人還可以和他合一張影。但所有的人和主持人合影后心情都有些沮喪,像受到了什么打擊。因為合影時,那主持人一律戴著墨鏡,一律毫無表情,就那么理所當然地、旁若無人地接受著他們的膜拜,一顆顆虔誠的心,被一張張鈔票換取。
也就是那一次的簽名售書,那名人頭上閃耀的光環在小城人的心中頓時暗了下來。
戴安娜,是藏在我們生活中的一個隱喻。很多時候,我不得不去思想那個長著金色卷發和湛藍眸子的女人,在英吉利海峽的那端,她一手捂著胸口,掩飾著自己內心的疼痛,另一手卻給他人播撒下愛的種子,傳遞著來自于她的身體的熱量。
雖然,自身生活不幸福的陰影一直縈繞著她,王室也并不欣賞她的所作所為。但她是不需要被他們欣賞的,她只想用自己的體溫去盡力地溫暖那些在寒風中瑟縮的軀體。這就夠了。當然,他們也反過來安慰了她的那些疼痛,成為照亮她生命的那朵玫瑰。
戴安娜的貴族地位,注定了她生活的不自由,她的一舉一動,都被密切地關注。因此她的溫暖,只能在隱秘中悄悄地傳遞。與戴安娜相比,張中行屬草根一族,他的生活,如他筆下的文字一樣自然樸素,因此,即使他的生命中只有一頭毛驢,或者,他干脆把自己融入了一頭毛驢,也不會被別人打擾。從這一點來說,張中行比戴安娜幸福。他與一頭驢合影,是平民生活中的最日常、也是他內心最真實的表達。他是長在民間的一個明喻。蹲下來,和一頭驢合影,實際上是和大地的合影,或者說,是站在大地的高度留影。
蹲下來,表面是低下去,實際是高起來。
人有多高,心才有多低,或者說,心有多高,人才有多低。
我不需要列舉更多的例子,關于溫暖,關于和諧,關于愛。冰心說:“有愛就有一切。”
對于一個真正充滿了愛的人,他是不會孤獨和寂寞的,即使有一天,所有的人都不愿接受他的愛,都遠遠地離他而去,他的心里也會關注著一株小草的枯榮,一只飛鳥的悲鳴,甚至一只螞蟻的走投無路……但有很多時候,我們也會聽到一些刺耳的聲音,比如那些被捕殺的野牦牛,那些被活剝的藏羚羊……它們一陣陣絕望的哀叫,至今刺激著我的鼓膜,成為所有聲音中最無辜的。就在去年,電視里播放了一組真實的畫面,畫面中,一個美女和別人打賭,當著眾人的面將一只可愛的貓踩在腳下,踩死,踩成一攤肉泥……貓的凄厲的哀叫,還有她的狂笑,讓我的心一陣陣發冷。
不說這些令人不恥的例子了,還是回到張中行,回到戴安娜。他們的從容,他們的闊大,他們的隱忍,他們的慈善,還有他們的高貴,都是我們前行路上的一盞燈。我常常想,當別人需要幫助時,我是否伸出了一只關愛的手?是否用自己的一點微光照過那些黑暗中的人?是否把自己與那些最普通的事物置放到了同一高度?是否聆聽過來自最旮旯里的聲音?我答不上來。還有更多更多的人也答不上來。
再卑微的生命,也有它存在的理由,都不可以輕視。尊重它們,就是尊重我們自己。剝離所有自私和偽飾的外衣,讓那顆最美麗的靈魂,在星空下高蹈,冰清玉潔,遺世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