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張伯駒-成長
他是“民國四公子”之一,卻少有紈绔之氣;他曾投身軍界,卻因政局黑暗而回歸文人之身;他被母親視作十足的“敗家子”,卻被同人譽為“當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他把畢生心血傾注于保護中華文明、中國藝術之中,卻在動亂年代被屢屢錯待。
決然脫下軍裝
父親原名家騏,號叢碧,別號游春主人、好好先生等,河南項城人,出生于貴胄豪富之家。
我爺爺張鎮芳是袁世凱的姑表兄弟,父親的姑母嫁給了袁世凱的弟弟袁世昌,因為爺爺在家中排行老五,袁世凱的兒子們稱我爺爺為“五舅”。
父親青年時,國內革命浪潮洶涌澎湃。
1913年,袁世凱任中華民國大總統。爺爺張鎮芳升任河南都督。第二年,袁世凱做出一項重大舉措——創立培養軍官的陸軍混成模范團。
父親那年剛16歲,不符合模范團的選材標準,但在爺爺的安排下,他破格進入了模范團的騎科,并由此進入軍界,曾在曹錕、吳佩孚、張作霖部任提調參議等職(皆名譽職)。
此后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接著軍閥混戰,政壇風云變幻。父親眼見政治黑暗,又目睹爺爺的官場沉浮,嘆道:“內戰軍人,殊非光榮!”便決然脫下軍裝。
奶奶眼里十足的“敗家子”
父親退出軍界,回到家里,奶奶十分不滿,絮絮叨叨地罵他沒出息,要他進入金融界。父親一度十分困惑、苦悶,終日無言。那時他唯一的樂趣就是讀書,他讀《老子》《墨子》,興味十足。
1927年,父親正值而立之際。一次,他去爺爺任職的北京西河沿的鹽業銀行,半途拐到了琉璃廠,在出售古玩字畫的小攤旁邊溜達。一件康熙皇帝的御筆書法作品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見上面的四個大字“叢碧山房”寫得結構嚴謹、氣勢恢宏。雖然此時父親對收藏尚未入門,但由于舊學根底深厚,眼力已然不俗。他沒費思量就以1000塊大洋將其買了下來。回去后,父親愈看愈愛,遂將自己的表字改為“叢碧”,并把弓弦胡同的宅院命名為“叢碧山房”。這是他收藏生涯的開始。從此,父親為了收藏文物,大把地花錢。
父親說過:“我30歲開始學書法,30歲開始學詩詞,30歲開始收藏名家書畫,31歲開始學京劇。”他從少年時代起就喜歡京劇藝術,那時他正式拜余叔巖學戲,彩唱過《二進宮》《空城計》《八大錘》三出戲,成為余派藝術傳承的重要人物。
爺爺去世后,在奶奶的苦苦相勸和嚴厲責罵下,父親無奈答應子承父業,出任鹽業銀行的董事兼總稽核之職,但父親對銀行的事從來不聞不問。從此,父親有了“怪爺”的綽號。他一不認官,二不認錢,獨愛詩詞、書畫、戲曲。在奶奶眼里,他是十足的“敗家子”,不可能使家業中興。
寧死也要保住藏品
抗日戰爭爆發后,父親為使銀行不致落在和漢奸有勾結的李祖萊手中,加上他多年收藏的大部分精品都放在銀行,所以只好勉為其難,以總稽核的身份,兼任鹽業銀行上海分行經理,前去主持行務。
父親每周去一趟上海。1941年的一次上海之行,讓父親陷入險境。
一天早晨,父親去銀行上班,剛走到弄堂口,迎面沖來一伙匪徒,把他抓住塞進汽車,迅速離去。母親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跑到孫曜東(上海灘的玩家子,與父親換過帖的把兄弟)家,見到孫曜東就跪下,請他救救父親。孫曜東分析了一番,想想父親在上海沒什么仇人,只有鹽業銀行的李祖萊有動機,因為父親擋了他的升遷之路。
第二天,母親接到綁匪的電話,說是要200根金條,否則就撕票。這下子母親更急了。后經孫曜東打聽,此事果然是李祖萊幕后策劃,由“七十六號”特務組織干的。
經孫曜東的一番活動,綁匪開始和母親談判。
談判過程中,綁匪說父親絕食多日,已昏迷不醒,請母親去見一面。母親見到父親時,他已經有氣無力、憔悴不堪。母親唏噓不止,可是父親卻置生死于度外,悄悄關照母親說:“你怎么樣救我都不要緊,甚至于你救不了我,都不要緊,但是我們收藏的那些精品,你必須給我保護好,別為了贖我而賣掉,那樣我寧死也不出去。”
父親被綁了8個月,最后,綁匪給母親傳話:“7天之內若拿不出40根金條,做好收尸準備。”
沒多久,經孫曜東努力調停,父親終于安全地回到家中,而他不愿賣畫贖身,視書畫如生命的事情很快傳開了,幾家報紙也刊登了這個消息。父親怕樹大招風,便于當年年底離開上海這塊是非之地,取道南京、河南,來到西安。為謀生計,父親在西安創辦“秦隴實業公司”,自任經理。
小時候,我對父親和母親一次次往返于北京和西安之間,不甚理解,長大后才知道,那時候北京已經淪陷。父母為了不讓《平復帖》那樣的國寶級字畫出任何意外,將它們偷偷縫在被子里,一路擔驚受怕地帶出北京,來到西安。
直到日本投降,他們才重回北京安定下來。
為勸說傅作義,忍痛割愛送蠟梅
北平解放前夕,國民黨企圖將一切有地位、有影響、有才學的人都拉到臺灣,自然也打起了父親的主意,他們不時派人到家里游說,都被父親斷然拒絕。此時的北平城內,已經可以聽到解放軍的炮聲,父親坐臥不寧,他不只是擔心個人的安危,更為千年古都隨處可見的文物而憂慮。
他遂以昔日聞名的貴公子、文物鑒藏家等特殊身份,多方活動,積極促進北平的和平解放。
當時民盟成員不時在我家開會,討論如何能使北平免于戰火劫難。父親與西北軍人素有淵源,身為西北軍人的傅作義將軍也知道父親是個正直的文人,很是敬佩他。于是,民盟的盟友就攛掇父親去勸傅將軍,千萬不能開戰。父親與鄧寶珊將軍和侯少自將軍(傅作義的高級顧問)一直是好朋友,他們仨曾在不同的場合,多次勸說傅作義將軍勿起干戈,以保護北平的百姓和文物、古建筑。為了勸說傅作義,父親還忍痛割愛,將家里兩盆最大的蠟梅送到了傅府。
一方面國共談判在反復進行著,一方面朋友也在勸說著。傅作義權衡考量了一番之后,最后下決心走和平解放的道路。
北平和平解放了,父親是有功的,可是,父親極少與家人談及此事。有老友勸他向政府要官,他淡淡地說:“我還是畫我的畫,我不要官,也不要錢。”
被打成“右派”
1949年以后,父親收藏文物的熱情絲毫未減。但是,此時的文物市場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光是有錢還遠遠不夠,地位和權勢扮演了更為重要的角色。
一次,父親看上了一幅古畫,出手人要價不菲。而此時的父親,已不是彼時的“張公子”。他不供職于任何一個政府部門,而所擔任的北京棋藝社理事、北京中國畫研究會理事、中國民主同盟總部文教委員等職務,無權無錢,皆為虛職。想到現實的經濟狀況和未來持久的生活之需,母親有些猶豫。父親見母親沒答應,先說了兩句,接著索性躺倒在地,任母親怎么拉,怎么哄,也不起來。最后,母親不得不允諾,拿出一件首飾換錢買畫,父親這才翻身爬起。
1956年,我們全家遷到后海南沿的一個小院落,這是父親最后的一點不動產。
這一年,父母將30年所收藏的珍品,包括陸機的《平復帖》、杜牧的《張好好詩》、范仲淹的《道服贊》以及黃庭堅的《諸上座帖》等8幅書法,無償捐給了國家。這8件作品件件都是宋元以前的書畫,至今仍是故宮博物院最頂尖的國寶。
國家給了他3萬元獎金,父親堅持不收,說是無償捐獻,不能拿錢,怕沾上“賣畫”之嫌。
后經鄭振鐸一再勸說,告訴他這不是賣畫款,只是對他這種行為的一種獎勵,父親才把錢收了下來,并拿去買了公債。
萬萬想不到的是,父親捐獻國寶不到一年,一頂“右派分子”的帽子就戴在了他的頭上。
被扣8頂帽子,遭到批斗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父親又將三國時魏國敦煌太守倉慈寫經、元明清諸家繪畫等多件文物上交國家,他以這樣的行動證明自己對國家的摯愛。然而,1966年“文革”批斗大會上,父親仍在“牛鬼蛇神”之列。
此時的父親和母親盡管白天接受批判,晚上仍填詞、作畫。父親這時最喜歡畫蠟梅。母親也由畫大幅山水改畫小幅花卉。母親作畫,父親題詩,兩人配合默契,相得益彰。后來,他們把這些畫裝訂成一本花卉畫冊,可惜,在被抄家時散失了。他們為此傷心不已。
不久,災難又一次降臨到父親的頭上。
他的一首詞被認為攻擊了江青,攻擊了“無產階級司令部”,被定罪為“現行反革命”。新賬老賬一起算,父親以“歷史反革命”“資本家”“反動文人”等8頂帽子遭到造反派的批斗。
母親和父親一起被關押在地下室。沒人知道兩位老人是如何度過那段艱難歲月的,他們似乎也不愿意多談。父親在地下室里蹲了近兩年,這兩年里,他沒見到過一張熟悉的面孔,沒走出過那間不過10平方米的小屋一步。直到1970年1月結束關押,父母親才回到家中。
1978年,戴在父親頭上的“現行反革命”的“鐵冠”終于被徹底摘了下來。他很慶幸,自己活了過來。
父親說:“國家大,人多,個人受點委屈也在所難免,算不了什么,自己看古畫也有過差錯,為什么不許別人錯送我一頂帽子呢……我只盼望祖國真正富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