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里的馬燈-生活
風將所有窗戶都關了起來,我擔心的夜,終于還是來了。風像一只忠誠可靠的黑狗,伸長舌頭,熱情地舔撫我內心的荒涼。
它穿過灌木叢向我吹來,抖落兩顆星星;它穿過墳場向我吹來,它甚至想把那些枯骨從夢里吹醒。那些枯骨里,有一根是祖母的。
祖母的離去讓我的心頭一片灰暗,如同風,抽走我的燈芯。
我在那個夜里放聲大哭,哭聲被風拉得很長很長,好像在丈量,這個世界憂傷的邊界。
父親是個基督徒,對祖母的離去看得淡然,他把一切都歸結于上帝,人的出生是耶和華的旨意,人的離去是耶穌的召喚。
我對父親眼角沒有流出一滴淚而有些困惑,那離去的可是他的母親啊,如此重要的一個人就那么去了,可是他的臉上卻看不出一點悲傷的神情,如此“鐵石心腸”,怎能不讓人費解。
他只管禱告,他說,他在用禱告為祖母送行。
我不懂,只是任性地問,如果有一天,我出了意外,你是不是也會這般,沒有一滴淚為我送行。
他愣怔了一下,繼而拍著我的腦袋,“傻孩子,凈胡說,永遠永遠永遠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的。”
他一連氣兒用了三個“永遠”,用毅然決絕的否定表達著他執拗的父愛,為此,我略表心安。
他一遍一遍地擦拭著祖母的遺像,那一刻,我理解了他。作為一個要承擔全部生活重擔的男人來說,他只能隱忍他的淚水。
他孜孜不倦地為我描繪他心中的上帝:
“天上的飛機飛得那么高,但里面的駕駛員你見過嗎?自來水呼呼往外冒,大晚上的屋里可以亮堂堂,這都是電的功勞,可是,電,你見過嗎?輪船在海里飄著,大風大浪也不翻,那開船的你站遠處看見過嗎……”
我承認,作為一個相當于中級知識分子的車工,父親的排比句用得虎虎生風,鏗鏘有力。
我默默不答。
“既然飛機能飛,水能抽上來,燈能亮,輪船不翻,都是因為有個看不見的力量在掌控,那么日升月沉,寒暑易節,花開花謝,這么奇妙的世界能有秩序地存在著,能沒有一個偉大的力量在掌控嗎?”
父親說,這個看不見的力量,就是上帝。
這信仰就成了父親心中的火,我似乎找到了他總是不懼怕黑暗和寒冷的原因,也找到了他總是可以化解悲傷的良方。
而我永遠不會把他的信仰裝到心里,無論他如何苦口婆心。我的信仰是父親,一直都是。
父親,爬上高高的山,采回山藥,為我療傷;爬上高高的樹,摘下果子,為我潤喉。而我,只會爬上他高高的左肩,夠他同樣高的右肩;而我,只會爬上他的眼角和額頭,作為憂愁或者快樂的隱喻,存留在那里,蓋上歲月的印章。
父親的拐杖高了。其實啊,是父親的光陰舊了,是父親矮了。此刻,我想爬上高高的云端,裁下一塊手帕,撣他仆仆風塵。
我一度膽子很小,怕走夜路。父親對我說,一個男子漢要有勇氣面對黑夜,要把黑夜作為成長的一個檢驗。父親提了一盞馬燈出來,對我說,“有它咱啥都不怕,走吧!”
我看見那馬燈,把火明明白白裝在心里,就像父親把他的信仰,明明白白裝進心里一樣。
有了這底氣十足的馬燈,我敢于去走任何崎嶇坎坷的夜路。任何大風,也難以把它吹滅。
我低頭前行,義無反顧,黑夜只是我眾多疾苦中并不顯眼的標簽,我不懼怕它,就像口吃者不再懼怕一段繞口令,就像五音不全的人,不再懼怕麥克風。
初到這個偌大的城市,就像懵懂的少年,在街邊的墻角,被一塊丟棄的口香糖粘住了腳,少年的心不明白,這么甜蜜的東西為什么會被人扔掉。這個世界著了魔一般,光怪陸離,我才知道,城里的夜燈火通明,卻比鄉下黑魆魆的夜更可怕。我探測不出近在咫尺的另一顆心的深度。
我所求無多,屬于我的角落不用太大,20平米足矣,在偌大的城市,那是巴掌大的一塊地皮,像一張過期的并無收藏價值的郵票,卻可以承載我心中熱愛。
父親遞過來他的“馬燈”——他的禱告。他說,“上帝看著呢!甭管別人怎么晦暗,自己一定得亮起來!”
你看,他總能幫我撥開云霧,讓我得見心中日月,朗朗乾坤。就像我不再懼怕黑夜,甚至開始喜歡,常常把自己的身子探進黑暗里,如同一頭扎進泥塘的野豬,發出歡喜的“哼哼”。
有時候,我真的只需要一盞馬燈,照我自己的房前屋后。我在明明白白的心里,裝上火,我就是馬燈,是父親從最深的黑夜里傳遞過來的馬燈。
他的禱告是風,會吹平祖母額頭的褶皺;他的禱告是風,會吹走祖母眼底的塵灰;他的禱告是風,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努力去吹亮我的每一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