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智多星母親-人生
再沒有比寫自己的老媽更費事、更害臊、更愚蠢也更無聊的事了。寫好了是給自家人臉上貼金,俗不可耐;寫得不好則免不了不肖子孫之嫌,還會遭別人嘲笑。
那些恨不得殺了才好的討厭老太婆,想來也必是某戶人家無上尊貴的娘親;對自己來說這世上唯一神圣的存在,在別人眼里也不過是個普通老太太。夸不得,又藏不住,真是難纏之至,就連寫作本身也多少變得蹊蹺了。
說我家老媽與眾不同,當然不是指她有吃生蛇,或是脖子伸得老長,一到半夜三更就舔油之類的怪癖,只是稍微比別人做得過分些,或者稱執(zhí)拗,要不就叫窮講究吧!
幾年前,她給我那在西班牙工作的弟弟寄去一個裝滿海苔、梅茶、脆餅等日本風味食品的包裹,可不知怎么回事,包裹最后沒寄到弟弟那兒。她因此對整個郵政行業(yè)起了疑心,開始心懷敵意。自那以后每次去郵局,她都要把郵局配備的圓珠筆據(jù)為己有,再抓上一沓填寫單——這些“戰(zhàn)利品”就成了她開的小酒吧里的常備品。
要是就到此為止,那還不能算怎么怪,她對郵政部門的報復(fù)可是愈演愈烈。有一天,這“復(fù)仇鬼”給我打來電話:“明后天你會收到一張明信片。給回一張啊。”
“知道了。就這事嗎?”
“就用原來那張明信片回啊!”
我一時沒明白她說的意思,心想:又不是棒球,一張普通的明信片能這么傳來傳去嗎?
“沒問題的,”她怕被竊聽似的壓低了嗓門,“我已經(jīng)在該死的郵局可能會蓋戳的地方都涂了蠟,只要仔細把蠟刮掉,戳就沒了。地址和內(nèi)容是用鉛筆寫的,用橡皮擦掉就行了。這么一處理,明信片煥然一新,可以再用一次啦!”說到這,她痛快無比地大笑起來。
第二天還是第三天吧,我仔細觀察老媽寄來的明信片,果然發(fā)現(xiàn)在正面左上角涂了薄薄一層蠟。用刀一刮,郵戳隨著蠟一起掉了。要照“復(fù)仇鬼”指示的做,正符合《郵政法》第八十四條“偽造有關(guān)郵政費用的代用票證、改造或消除已使用痕跡者”,被發(fā)現(xiàn)的話要處以十年以下有期徒刑。雖說是父母之命,但這可聽不得啊!她不知道,我是拿另外一張新明信片寫好寄過去的。那段日子,她一直自以為報復(fù)成功,讓郵局損失了七日元明信片費,所以揚揚自得,開心得要命。
上面說到的這種多少有點古怪的獨創(chuàng)功夫,其實源自老媽的天性,我從小便為此傷透了腦筋。
關(guān)于她的出生年月,她也是一會兒說是明治末年,一會兒又說是大正初年,隨當時的心情變來換去。要強調(diào)年長功高,就說是明治末年生的;想方設(shè)法顯年輕時,便堅持說自己生于大正初年。出生地也一樣,談起小田原,她就說:“哎呀,那是我的出生地呀!”話題涉及橫濱,又嚇唬人:“我可是土生土長的橫濱娃,所以得在這說兩句。”提到新宿,便煞有介事地開口道:“就連我這新宿生的,對新宿如今這變化也……”真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我們幾個兒子姑且理解為,老媽是明治末至大正初出生于關(guān)東地區(qū)南部的。
她確實是新宿柏木某醫(yī)院人家的女兒,同東京藥專畢業(yè)、在這家醫(yī)院當藥劑師的我父親戀愛,之后嫁到父親的老家山形縣。父親家是開雜貨店的,從文具到雞飼料,從中小學教科書到普通圖書,什么都經(jīng)營。不久便是千篇一律的婆媳不和,而且媳婦一張刀子嘴,八面威風,不僅不逆來順受,還對婆母頤指氣使。心軟的父親夾在中間,哄哄這個,騙騙那個,到頭來不知是因操勞過度,還是由于生來體弱,在昭和十四年(1939年)就突然亡故了。老媽沖出婆家,猛學三個月后,拿到了藥材商執(zhí)照,就在原先的鎮(zhèn)上開了一家藥店。債臺高筑,還要撫養(yǎng)三個正處于發(fā)育期的男孩子,所以老媽千方百計想賺錢。想著想著,天性里某些古怪的獨創(chuàng)癖就抬起了頭。
一到夏天,鄉(xiāng)下藥房最好賣的就數(shù)盤式蚊香了。老媽注意到點蚊香可是項大工程,即便現(xiàn)在,這種盤香也還是不好點,用一根火柴很難點得著,當時的話就更是困難,都用木頭尖上涂著硫黃的點火棍來點。老媽考慮到這太不方便了,要是能把蚊香的點火部分做成火柴頭樣就好了,只要在哪擦一下,就能“嘭”地著火,蚊香的主體部分也就隨之點燃——這辦法要是能成功,所有的問題就解決了,蚊香就會暢銷,勢必能大賺一把。
糟就糟在老媽當時最愛看的書是《居里夫人傳》,雖沒打算靠改良蚊香來得諾貝爾化學獎,可她想到居里夫人是人,她也是人,沒有什么人家能干成自己卻干不成的道理。于是老媽在藥房里廢寢忘食,將自己參加藥材商執(zhí)照考試時那點可憐的藥品知識倒騰來倒騰去,終于成功地給蚊香主干部分添加了點火藥。沒想到她剛試著在火柴盒的擦紙上一擦,那火力太猛了——哪里是什么蚊香,分明是熏香煙花!眨眼工夫火星飛濺到廢紙簍上,起了一場小火災(zāi),結(jié)果消防分隊隊長把我們家臭罵了一頓。可是藥量減少的話,又不容易點燃,就是沒法把握適中的量。
隨著夏日暑熱漸漸消退,老媽的研究熱情日益枯竭了,她最愛看的書《居里夫人傳》,不知何時也給塞進了書架最里頭。老媽的“化學家時代”就這么無所建樹地結(jié)束了。
不過在那種時候,就算順順當當造出一種十分方便、一擦即燃的盤香,也不知能否賣得出去。當時正值太平洋戰(zhàn)爭前夕,想來也沒什么客人會為圖那點方便特意趕過來。那時候“方便”可是“奢侈”的近親,而奢侈則被視為大敵。
一開戰(zhàn),物資漸漸匱乏,老媽的獨創(chuàng)功夫甚至波及我們穿的衣服。在風雪交加、咫尺難辨的山形縣,冬天得裹上羅紗斗篷。有一年初冬,老媽把我塞著衛(wèi)生球的斗篷拿出來一看,原本長遮膝蓋的斗篷這會兒還不及腰——大概是我這一年長得太快了。上學前,老媽見我把短小的斗篷拉來扯去想拽長點,便說:“把這件給弟弟穿吧,我給你做件新的。”雖說我也從“給你做”這句話里覺察到一絲不祥,那時卻還無心懷疑她,于是歡呼雀躍地去上學了。上課時我眼前飄動的盡是新斗篷。放學時大雪霏霏,披上斗篷的同學問:“哎,井上,你怎么回事?沒有斗篷嗎?”我回答:“是的,不過我今天會有一件新斗篷!”我興沖沖地踏著積雪回到家一看,斗篷確確實實做好了。
可這斗篷不過是塊蔓藤花紋的包袱皮兒,正中間剪了個口子,好能伸出頭,襯里上縫了各種各樣的碎布片。這斗篷裹得嚴的話或許不會不暖和,但我實在穿不出去。從那以后,每當我許下什么無法實現(xiàn)的諾言后又食言,遭人責備“別盡攤大包袱皮兒”時,總會記起那件蔓藤花紋的斗篷。老媽的“大包袱皮兒性格”似乎已經(jīng)準確無誤地遺傳到我身上,想到這一點便夠煩的。“什么樣的父母養(yǎng)什么樣的兒女”“有其子必有其父母”,這些格言似乎都是真理。
有些時候,我對老媽這種獨創(chuàng)癖也反其道而用之。剛進新制中學時,我總是莫名其妙地肚子餓。早晨肚子塞得再滿,一到第三、第四節(jié)課還是咕咕亂叫,于是我背著老師啃飯團,中午沖回家又干掉兩三碗飯。當然肚子確實是餓了,再加上在課堂上偷吃盒飯,在當時該算是英雄壯舉,所以我動不動就來上一次。有一次,這種把戲連續(xù)三天被老師發(fā)現(xiàn),結(jié)果班主任老師跑到我家里來了。我想,不采取措施的話肯定得挨罵,于是等老師一走趕緊問老媽:“有沒有什么辦法,能讓早餐盒飯絕對不被發(fā)現(xiàn)呢?”
老媽本準備對兒子上課吃盒飯好好教訓(xùn)一通,就這一句話,估計一下子刺激到她那根獨創(chuàng)癖神經(jīng),于是說教之事立馬被忘到了天邊。她說了句“這個嘛,簡單得很”,馬上從書架上取下個書的外包裝盒,拿糨糊和剪刀把飯盒改裝成一本書。說得準確點,是將飯盒四周都糊上封皮,合上是一本書,揭開封皮就是飯盒,再掀開飯盒蓋子,便露出盒飯。她讓我將蓋子藏到書桌里,等老師走遠了就吃盒飯,走近了就合上封皮紙放到桌上——真是太有創(chuàng)意了!見我看得目瞪口呆,她趕緊喝令:“明天趕緊試試!”
就這樣,訓(xùn)人的一下子成了共犯。我免了挨罵自然可喜可賀,可一想到自己在獨立生活之前只能依靠這個胡作非為、變化無常的老媽,就不免心生不安。記得當時我還后悔,不如干脆讓她罵一頓算了。話說回來,這個早餐飯盒也沒派上啥用場。第二天的第三節(jié)數(shù)學課上,我吃盒飯時輕而易舉就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因為用作書皮的外盒上貼的是亡父藏書《近代劇全集》中的一冊——明明上數(shù)學課,桌上卻擺著《近代劇全集》,當然要露餡了。數(shù)學老師一看到飯盒便咆哮不已:“如此愚弄教師實屬可惡,得趕緊告訴你媽媽,讓她狠狠教訓(xùn)教訓(xùn)你!”
“老實說,這是我媽的杰作。”聽我這么說,老師大感失望。自那以后,學校再沒就偷吃盒飯的事向我家提什么警告,大概因為知道母子同謀后都目瞪口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