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幽默的風骨-文明
奧斯汀與張愛玲有一點風格很像,她們不調侃庸俗的老阿姨,而是喜歡順著老阿姨們的邏輯說,將她們的可笑處平平道來,于是越顯其荒誕。
比如《傲慢與偏見》里,奧斯汀有所謂:“她一生大事就是嫁女兒,生平安慰就是八卦。”張愛玲的《鴻鸞喜》里則說:“婁太太沒聽清笑話,因此笑得最響。”都是精通世情,輕刺一句,見其可笑,并不特意抖響包袱。
這大概是冷幽默的好處:讀來并不見大笑料,卻遍地令人淺笑的小包袱。
類似的笑料,吳敬梓也用過。《儒林外史》中有一段:當時范進還在守孝,卻照舊去縣衙里面“打秋風”蹭吃喝。先是不舉杯箸,知縣就叫換了一個瓷杯、一雙象箸,后來又換了一雙白顏色竹子的來,方才罷了。當時知縣緊張了,想范進居喪如此盡禮,倘若不肯吃葷喝酒,難道還臨時給他來一桌素菜?等看見范進在燕窩碗里揀了一個大蝦元子送在嘴里,知縣方才放心——這一下子就把知縣的小心思一勾,兩個人的可笑處都被翻出來了。
博爾赫斯也有趣,只是他的幽默比較冷冽,不動聲色。比如這段:“1517年,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薩斯神父十分憐憫那些在安的列斯群島金礦里過著非人生活、勞累至死的印第安人。他向西班牙國王建議,運黑人去頂替,讓黑人在安的列斯群島金礦里過非人的生活,勞累至死。”
前一句,看似真是個好人。后面一句,將“過非人生活,勞累至死”略一重復,黑色幽默便出來了。
汪曾祺的《八千歲》是輕喜劇。吝嗇的米鋪老板八千歲被敲竹杠,破財消災,心也寬了。于是結尾處,“是晚茶的時候,兒子又給他拿了兩個草爐燒餅來,八千歲把燒餅往桌上一拍,大聲說:‘給我去叫一碗三鮮面!’”
這一句本已可笑,因為“一拍”,因為“大聲”,更好笑了。活現于紙上,這是汪曾祺式的、質樸的有趣。
金庸最幽默的一段,是這樣的:“當下抖擻精神,在一方王羲之當年所用的蟠龍紫石古硯中加上清水,取過一錠褚遂良用剩的唐朝松煙香墨,按腕運指,屏息凝氣,磨了一硯濃墨,再從筆筒中取出一支趙孟頫定造的湖州銀鑲斑竹極品羊毫筆,鋪開一張宋徽宗敕制的金花玉版箋,點起一爐衛夫人寫字時所焚的龍腦溫麝香,恭候伯爵大人揮毫。”
“這架子擺將出來,有分教:鐘王歐褚顏柳趙,皆慚不及韋小寶。”
這里的妙處是,您只要略通書法史,自然知道讓韋小寶這個大草包拿這么多名家手筆來附庸風雅,是何其可笑。但另一點妙處則是,《紅樓夢》里,賈寶玉去秦可卿房間里時,但見:“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陽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
只要是讀過這兩段的讀者,自然覺得金庸簡直調皮。若曹雪芹于地下讀到,大概也要看得搖頭苦笑了。
但有人會說了:這樣的笑料,難免被錯過——并不是每個人都懂啊。
這大概就是它們的妙處了——這點笑料隱在故事里,并不特意翻出來,以待識者識之,這算是它們的一點風流。而且,對作家而言,這些多半只是信手而為,并非蓄意用力。所以讀聰明人寫的東西,哪怕并不刻意講笑話,也能看得笑容滿面——因為聰明人太容易看到世上微妙的反差與荒誕,隨手一舉,便是一個了。
所以納博科夫說了,好的書,需要更好的讀者才能品出其趣味——作為一個有些刻薄,又經常被誤解的冷幽默天才,他這話可真是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