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珠-文苑
車進入日隆,已經是黃昏。
下了車,過來一個男人逐個辦理預購門票。與我同行的陸卓頓時明白,先前苦心設計的自助旅行攻略已等同廢紙。這個景區在兩年內經過翻天覆地的商業洗禮,對于浪漫的個人探險者而言,已是好景不再。
手機的信號很弱,陸卓去了百米外的郵政所打電話,我一個人在附近逛。正看得仔細,聽見有人輕輕地喊:“帥哥。”
這聲音有些生硬,由于輕,我并沒有留意。直到聽到她重復了一遍,我才回過頭,看見一個藏族女孩,站在身后。
“帥哥。”她張了張口,又小聲喊了一聲,然后笑了,露出很白的牙齒。我問她:“有事嗎?”
她羞澀地笑了一下,走過來,可又退后一步,低聲說:“我剛才聽到你們說話了。你們想去大海子,他們沒辦法帶你們去的。”
我很快明白,她的意思是,這里最美的景點海子溝,是旅行社經營范圍的盲區。因為地勢險峻,道路崎嶇,車沒辦法進去。但是她可以租借她的馬給我們,帶我們進溝。
說完這些,她低下頭,好像很不好意思。我看到她的身后,站著兩匹當地的矮馬。
這其實是個好消息。陸卓回來聽說后也很興奮,我們很快便談妥了:后天和藏族女孩一起上山。
她牽了馬,卻又走回來。我問:“還有事嗎?”
她便說:“你們還沒住下吧。這里的賓館,哄人錢的。我們鄉下人自己開的店,價錢公道,還有新鮮的牦牛肉吃。我幫你們介紹一個。”
大約最后一點對我和陸卓都有吸引力。我們點點頭,跟她走了。
藏族女孩趕著兩匹矮馬,上坡的時候,還在馬屁股上輕輕推一下。嘴上說:“都是我的娃,大的叫銀鬃,小的叫魚肚。”
陸卓便笑著問:“那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說:“我叫英珠。”
我們在一幢三層的小樓前停住。英珠喊了一聲,音調抑揚,里面便有人應聲。很快走出一個中年女人,招呼我們上去。
女人粗眉大眼,很活泛的樣子。英珠說:“這是瑞姐,這里的老板娘。”
瑞姐哈哈一笑,說:“是,沒有老板的老板娘。”她一邊引我們進屋,一邊說:“我是漢人﹐從雅安嫁到這兒來的。”
屋里有個小姑娘擦著桌子,嬉笑著說:“瑞姐當年是我們日隆的第一美人。”
瑞姐撩了一下額前的劉海兒,似乎有些享受這個評價,然后說:“那還不是因為英珠嫁了出去。”
說完這句,她們卻都沉默了。英珠低下頭,又抬起來看我們,微笑得有些勉強。她說了聲“你們先歇著”,就走出去了。
瑞姐看她走遠了,打一下自己的臉,說:“又多嘴了。”
我們隨她進了房間。瑞姐將暖氣開足,說到晚上會降溫,被子要多蓋點兒。
晚上我到了外頭,見老板娘正在和人說話。
我轉過身,這才看到和瑞姐講話的人是英珠。她對我淺淺地鞠一個躬,從懷里掏出一個塑料袋子,伸手捧上來,說:“送給你們吃。”
我接過來,里面是一些很小的蘋果。我還沒來得及道謝,英珠又淺淺低一下頭,對老板娘說:“我先走了。”
瑞姐看著她走遠的背影,深深地嘆了口氣。然后轉過臉對我說:“小弟,你們拿準了要租英珠的馬,可不要再變了啊。”
我說:“不會變,我們說好了的。”
瑞姐說:“她是不放心。聽說你們明天要跟團去雙橋溝,團里有鎮上馬隊的人,她怕你再給他們說動了。良心話,英珠收得可真不算貴,就算是幫幫她。”
我點了點頭。
第二天跟旅行團去雙橋溝,導游叫阿旺,年輕的藏族漢子。到了溝尾的紅杉林冰川,阿旺打聽我們次日的行程。我說我們去海子溝。阿旺說那旅行團可去不了,不過他和鎮上的馬隊熟得很,可以載我們去。
我說不用了,我們已經租了馬。他就問我是跟誰租的。我想一下告訴他:“英珠。”
阿旺冷冷地笑了笑,說:“就那兩個小駒子,到時候不知道是馬馱人還是人馱馬。”
回程的時候,天上突然下起冰雹,打在身上簌簌作響。接著飄起了雪,剛下了一會兒,氣溫便迅速地下降。回到旅館的時候﹐我們的手腳都有些僵。
這時候,有人敲門,小心翼翼地。打開來,是英珠。
英珠沖我們點點頭,將瑞姐拉到一邊,輕輕地說了幾句。瑞姐皺一皺眉頭,她便拉一拉瑞姐的袖子,像是在懇求什么。
“這可怎么好?”瑞姐終于回過神來。英珠便將頭低下去。
瑞姐再望向我們,滿臉堆著笑。她對我說:“小弟,看樣子這雪,明天還得下,恐怕是小不了。”
我和陸卓都不作聲,等她說下去。
她似乎也有些為難,但終于說了出來:“英珠的意思是,你們能不能推遲一天去海子溝。天冷雪凍,英珠擔心馬歲口小,扛不住。”
陸卓著急地打斷她:“那可不成。我們后天下午就要坐車去成都,回香港的機票都買好了。”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英珠一直沉默著,這時候突然說了話,聲音很輕,但我們都聽見了。她說:“這個生意我不做了。”
安靜了幾秒﹐陸卓的臉沉下來,語氣也有些重:“早知道就該答應那個阿旺。人家那邊怎么說規模大一些,多點信用。”
瑞姐趕緊打起了圓場,說:“什么不做,生意生意,和和氣氣。”又轉過頭對英珠使眼色,輕聲說:“妹子,到底是個畜生,將就一下,你以為拉到這兩個客容易?”
英珠張了張嘴唇,想要說什么,但終于沒有說出來,轉身走了。
我一夜沒睡。
第二天清早,瑞姐急急地敲我們的門,臉上有喜色,說雪住了。
裝備齊整,她帶著我們去找英珠。英珠就住在不遠的坡上,兩層的房子,不過從外頭看清寒了些,灰蒙蒙的。碎石疊成的山墻裸在外面,依墻堆了半人高的馬料。
瑞姐喊了一聲,英珠迎出來。她笑了笑,引我們進門,說:“就好了。”
進了廳堂,撲鼻的草腥氣,再就看見兩匹矮馬,正低著頭喝水。
瑞姐說:“我們日隆整個鎮子,唯獨英珠把馬養在二樓,和人住一層。”
英珠正拿木勺在馬槽里拌料,聽到瑞姐的話,很不好意思地說:“天太冷了,還都是駒娃子,屋里頭暖和些。”
備鞍的時候,過來個男人。看上去年紀不是很大,笑起來卻顯得很老相。英珠對我們說:“這是我表弟,等會兒和我們一起上山。”
我問:“怎么稱呼?”英珠說:“都叫他貢布索卻。”
從長坪村入了溝,開初大家都挺興奮。遠山如黛,極目天舒,人也跟著心曠神怡起來。坐在馬上,隨著馬的步伐,身體細微地顛動,很是適意。銀鬃走在前面,看上去活潑些,輕快地一路小跑,走遠幾步,就回過頭來,望著我們。
貢布說:“它是等著弟娃呢。”
跟著銀鬃的蹄印﹐魚肚的步伐不禁有些亂。海拔高了,這小馬呼出的氣息結成白霧。英珠從包里掏出一條棉圍脖﹐套在魚肚的頸項上。圍脖上繡了兩個漢字——“金”和“盧”。
我問英珠這兩個字的來由。她笑一笑,說:“金是我的漢姓,我的漢名叫金月英,上學的時候都用這個。”
我問:“那盧呢?”
她沒有回答我。
當雪再次落下的時候,我們正走在青岡林泥濘的路上,幾乎沒有察覺。直到天色暗沉下來,貢布抬頭望了望天,說:“壞了!”
我們遭遇了山里的雪暴。
雪如此迅速地彌漫開來,鋪天蓋地,密得令人窒息。英珠使勁地做著手勢,示意我們下馬。我們剛想說點什么,被她制止——稍一張口﹐雪立即混著風灌進喉嚨。我們把重物放在馬背上,頂風而行。雪很快地堆積,已經沒過了腳背。
終于在半里外的地方,我們發現了一頂帳篷。這或許是某個登山隊的廢棄品,但對我們卻如同天賜。
我們掀開門簾,看到里面已有兩個人。是一對青年男女,靠坐在一起,神情頹唐。看到我們﹐他們的眼神十分警惕。在我們還猶豫的時候,男的說:“進來吧。”
帳篷突然充盈了。英珠望望外面,對貢布說:“讓弟娃進來吧。”貢布出去牽了韁繩。魚肚剛探進頭,年輕男人大聲地叫起來:“馬不能進來。”
英珠一愣,幾秒鐘后,她半站起來,對年輕男子深深鞠了一躬。我們聽到她近乎哀求的聲音:“先生,它年歲很小,這么大的風雪……”
男人不再說話,將頭偏到一邊去。
我們靜靜地坐在帳篷里,聽著外面呼嘯的風聲。“鬼天氣!”青年男人惡狠狠地罵了句。
這成為陌生人之間對話的開始。于是我們知道﹕男的叫永,女的叫菁,從成都來,是和大部隊失散的登山隊員。
天光又暗淡了一些,已經快要看不見東西。永從旅行包里掏出一只應急燈,打開,電量已經不充足,藍熒熒的光。忽閃著,鬼火似的。而風聲似乎更烈了,我們明顯感到溫度在下降。我看見英珠卸下馬鞍,將身上的軍大衣脫下來,蓋在魚肚身上。
應急燈閃了一閃,突然滅了。帳篷里一片漆黑。在這突然的死寂里,我們看不到彼此,但都聽到外面的風愈來愈大,幾乎形成洶涌的聲勢。
有人啜泣。開始是隱忍而壓抑的,漸漸地放肆起來。是菁。我們知道,她在用哭聲抵抗恐懼。但在黑暗里,這只能令人絕望。
陸卓有些焦躁,開始抱怨。永終于大聲地呵斥:“哭什么哭,還沒死呢!”然而,短暫的停歇過后,我們聽到的是更大的哭聲,幾乎是歇斯底里。
這時候,有另一個聲音響起來,極細弱的,是一個人在哼唱。是英珠,英珠用藏語唱起了一支歌謠。
我們聽不懂歌謠的內容,但是辨得出是簡單詞句的輪回。旋律也很簡單的,沒有高潮,甚至也沒有起伏,只是在這帳篷里縈繞,回環,在我們心上觸碰一下,又觸碰一下。
我們都安靜下來,什么都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除了歌聲。我在這歌聲里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看見陽光從帳篷的間隙照射下來,溫潤清澈。
眼前的人是英珠,她靠在馬鞍上,還沒有醒。挨著她的魚肚,老老實實地裹在主人的軍大衣里。它忽閃了一下眼睛,望著我。
我這才看到,英珠穿的不是初見她時顏色暗濁的衣服,而是仿佛節日時才上身的華麗藏袍。黑色絨底袖子,紅白相間的腰帶。裙是金色的,上面有粉綠兩種絲線繡成的茂盛的百合。
我在包里翻了翻,掏出在鎮上買的明信片——大雪覆蓋的巴朗山,又找出一支鉛筆頭。在明信片的背面,我畫下了眼前的英珠。
魚肚低下頭,舔舔主人的臉。英珠揉了揉眼睛。
她發現我正在畫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撩一下額前的頭發,拉了拉藏袍的袖子。她笑一笑,說:“有的客人喜歡在山上拍照,我也算是個景。”
臨近中午的時候,我們到達目的地。看到了墨藍色的大海子,很美。
我們離開日隆時,瑞姐送我們去車站。問起英珠,瑞姐說,英珠回來就發燒了,給送到鎮上的醫院去了。
“唉,這么冷,大衣蓋在個畜生身上。”瑞姐嘆一口氣,“人都燒糊涂了,只管叫她男人的名字。”
我突然想起什么,問道:“她男人是姓盧嗎?”
瑞姐愣一下,說:“是啊。三年前的事了。兩口子本來好好地在成都做生意,她男人說要幫她家鄉搞旅游,要實地考察,就跟我們一個后生上了山。那天雪大的,馬失了蹄,連人帶馬一起滾溝里了。精精神神的人,說沒就沒了。那馬那會兒才下了駒沒多久,駒娃子就是魚肚。”
大約是又過了幾年吧。極偶然地,我從一位民歌歌手那里,問到了當年英珠在山上唱起的那支藏歌。
歌詞真的簡單,只有四句:當雄鷹飛過的時候,雪山不再是從前的模樣,因為它那翅膀的陰影,曾經撫在了石頭的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