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淡人生-人物
昨天晚上(2023年9月28日晚——編者注),錢谷融先生走了。我們離開老人家時,他剛入睡,這一睡就與我們永別,到了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他不乏好友,如許杰先生、施蟄存先生、王瑤先生、程千帆先生、賈植芳先生、王元化先生……他們可以歡聚,可以喝茶、下棋、聊天了……
我與錢先生相識于1975年,當時我在上海師大中文系培訓班求學,錢先生給我們上過課。40多年以來,錢先生對我有恩,不算導師卻勝似導師(錢先生擬收我為碩士生,因我外語、政治兩門考試不及格而作罷),不是父親但勝似父親(我與錢先生的兒子同歲)。思緒紛亂,悲痛不已,一時無法撰文,抄錄當年讀錢先生《散淡人生》一書后的一些感想,只能表我深切的思念于萬一:
錢先生自己確實很看重他早年的東西。現在來看,我個人的初步感想是,從他的散文當中可以看到,有何其芳《畫夢錄》的影響,有麗尼、陸蠡這批散文家的影響。這些散文家講究文字,講究意境,追求散文的美。因此,我覺得錢先生是受了現代文學史上包括朱光潛在內的講究文章之美一派的影響。我也協助錢先生編過現代文學作品選和現代散文選,錢先生幾次表露他對何其芳《畫夢錄》的欣賞。因此,我覺得錢先生是受了現代文學史上這些名家的影響。
另外,我覺得我們評價一位學者或作家是否只有一種標準?是否也可以有多種標準?就是不必拿一桿尺子來丈量。你文章寫得多就不散淡了,或者說就不懶惰了?我們今天看到的有些作家已經出版的一大堆文集、全集,其實是一大堆廢紙。很多人出文集、出全集了,有什么用?也許好幾本書、幾十本書都比不上錢先生一篇論文。在我看來,錢先生最難能可貴的地方就是,在他這些年的文字生涯中,文章雖然寫得不多,卻很少有“應景”的文章,這個“應景”就是奉命之作。當然也有一些是應朋友、學生之請寫的序,這些序我們今天來看,大部分也很感人,但是純粹的表態和“應景”,以錢先生這樣的地位、這樣的影響,放到別人身上恐怕就難免了,錢先生卻幾乎沒有。他有他堅持的東西,幾十年下來非常的難,不要說“文革”之前,就是“文革”之后也很不容易。他早期的作品受歐洲古典文學和古典哲學的影響,1949年以后在當時的大環境下受俄羅斯的影響。我觀察過錢先生的藏書,俄羅斯作家和理論家的著作非常全。錢先生的另外一個愛好就是他對中國古代文化,尤其是古典文學很愛好,聊天時出口成章。他很喜歡聊天,在聊天中他的真性情就流露出來了。
錢先生也有入世的情懷,包括他對國家民族的關心,對時事政治的關心,雖未必形之筆墨,但絕不等于他不關心。外界的讀者要了解錢先生就只能看他的文章,但我覺得光看文章還不能全面了解他。“文如其人”不一定全面。在幾個重要的歷史轉折關頭,每次我去,他都要問我有什么消息、有什么情況,大至國家,小至學校……如果仔細考察,我們可以從錢先生的散淡之中看出他的不散淡——盡管散淡,畢竟還是關懷人生。
錢先生寫文章,不想寫就不寫,也不一定要建立什么理論體系。“有所為有所不為”,隨心所欲,順其自然,這是一種很高的境界。同時,我們也必須認識到,錢先生只有一個,他的為人為文也只是學統中的一種表現形式,可能和別人不同——比如施蟄存先生,但他們最后的底線,他們所努力堅持的東西,其內在的本質是相通或相近的,那就是多元、寬容和真正的自由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