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門-人生
生活中常常會有這樣的奇跡:一件極不經(jīng)意的小事,竟會改變一個人的生活。改變我生活的,是一扇門,一扇極為普通的門。
這是一扇木門,油漆剝落,甚至裂了幾道窄縫。在我們這幢8層高的住宅樓里,它與那些鍍金箔銀的豪華防盜門比起來,是那么寒愴,那么不堪一擊。
這扇門里,關(guān)著的是我的悲傷。
那一年,丈夫剛剛通過托福考試,我們一家還來不及快樂,他就患上了可怕的癌癥。經(jīng)歷了整整一年與病魔的頑強抗掙,他終于還是撒手人寰,留下孤獨的我和剛滿4歲的女兒。
我感到整個天空頓時暗了下來,把自己鎖進了門里。門內(nèi)是淚水、悲哀、失望和對一切的拒絕。
我推掉了所有的課程,把女兒也送到了松滋母親家。我要在這扇門里為丈夫悼念一年,盡管外面有陽光,有來自四面八方的慰藉,我甚至拔掉了電話線,讓自己與世隔絕。
我的鄰居們起先時常輕叩門扉,送來情真意切的安慰和關(guān)懷,我在久喚之后,才勉強拉開一道門縫,露出半張悲苦的臉或苦澀的一笑,弄得他們尷尬而難堪。是安慰我?或是與我共悲戚?只有怏怏而去,留下一聲嘆息。一位老奶奶最后說了一句:“孩子,路還長,別在屋里悶出病來……”
沒有人能跨進我的家門,更沒有人能開啟我的心扉,我孤獨倍增。
一個寒冷的冬日。一陣細細碎碎、斷斷續(xù)續(xù)的敲門聲響起來。
這時,我正在書桌前發(fā)呆,在構(gòu)思著給天堂丈夫的信。每日關(guān)在門里,我都要給丈夫?qū)懶牛V說我的思念,我的孤獨,我的悲傷。
是誰竟然敲響了我的房門?
我遲遲疑疑地拉開半扇門:是一個抱皮球的小男孩。他仰著頭,吃驚地望著我。也許,那時的我,因為多時不見陽光,臉色是那么慘白,又披散著頭發(fā),在幽暗的光線中挺嚇人。
我有些歉意,忙彎下腰問道:“小朋友,有事嗎?”我吃驚我的聲音溫柔而又親切。
他望著我笑了。用幾分祈求、幾分信任的口吻說:“請您,阿姨,送我下樓。我——我怕它們咬我——”他用那只嫩柔的小手拉住我冰涼的手。
這是樓上一個生病在家的孩子,他說,他在家里躺了好幾天了,好想去同小伙伴踢球。卻又害怕那一扇扇大鐵門上面目猙獰、虎視眈眈的獅子頭。
這世上,竟還有人求助于我,需要我的幫助?我怔住了。
孩子的雙臂繞住我的脖子,小臉緊貼住我的面頰,我抱住他,一層層走過那些眥牙咧嘴,怒目圓睜的銅獅子們。在樓梯口,我放下他,他一陣跳躍,跑開了。一個害怕孤獨的小生命,迫不及待地尋找快樂去了。他突然回頭,向我揮手。
陽光暖洋洋的,我感到一種久已陌生的溫暖。
回到屋里,我繼續(xù)寫那封沒寫完的信。不一會,敲門聲又響了,一個稚嫩的聲音在呼喚:“阿姨,開開門。”
一個小腦袋探進來,滿眼的乞求和期待。可憐的孤獨的孩子,一定沒有找到他的小伙伴。我不忍拒絕他進來。我知道我這個沒有聲音,沒有色彩的屋子不是孩子的天地,他會因為不習(xí)慣而很快離開的。我讓他在客廳玩。
但是我錯了,孩子的眼里永遠有游戲,有幻想,有快樂。當我再一次從書桌前走來,我不由驚呆了——那原本冷冰冰的水泥地上一片絢麗繽紛。孩子趴在地上,聚精會神地用彩色粉筆畫著畫。畫航天員、畫一休、畫綠色的草坪和紅色的花朵,還畫了有煙囪的尖房子。遠處,還有兩個太陽、九顆星星……一種莫名的沖動向我襲來。
我推開窗,讓陽光瀉進來。頓時,地上的畫有了動感,有了生氣。
孩子沖我一笑,遞給我一把粉筆。“阿姨,你也畫吧,我媽媽每天都和我畫,可好玩呢!”
我蹲下去,畫了一只小鳥站在草地上。
他歪著腦袋看了一會兒說:“阿姨,鳥兒應(yīng)該是飛的,飛得高高的。”
我又畫了一群飛翔的小鳥。
他看了一陣歡呼。我倆比賽似地在地上畫小鳥,畫山羊,畫天鵝,畫大象——
“阿姨家要成動物園了。”孩子忙著給我遞送粉筆,額頭上全是汗珠。直到樓上傳來母親的呼喚,他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我的家。
他的皮球忘在這里,我追出去還他,他卻不要:“阿姨,明天我還會來玩,你這里真好玩。”
孩子走了,我卻沉浸在五彩繽紛的畫里。滿屋跳動的全是色彩、陽光。我想:過去這一切全是與我無關(guān)的啊。
整整一個下午,我心不在焉。給丈夫的信始終沒有寫完。我竟奇怪地聆聽著門外的聲音,甚至有一種期盼。
略晚的時候,那孩子果真又來了。還帶來了一個比他大一點的女孩。手里拿著個氣球。他倆在客廳里拍起球來,銀鈴般的笑聲驅(qū)走了以往的沉寂。皮球活躍地在地上滾來滾去,像一個鮮活的生命在跳動。我有一種感動,很想哭,我甚至猜想,這孩子難道是上帝派來拯救靈魂的天使?
隨后的日子變得生動起來。我的家變成了孩子們的樂園。他們走進來不用換拖鞋,可以在地上自由自在地作畫,在墻壁上豎大頂,在桌子床下鉆來鉆去捉迷藏,甚至在地上打滾、翻跟頭,對著鏡子唱兒歌……
我也變得忙碌了。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地拖干凈,拖得光潔明亮。我還在空白的墻上裝起了一些自制的小掛件:一幅自畫的玫瑰花,兩個用絨布縫的布娃娃、用毛線編織的風(fēng)景畫。
我的房門也打開了。我的家成了這個門棟的驛站,上上下下的鄰居們常在這里放東西、歇個腳、拉個話,那些沒有帶鑰匙的孩子,在我家里做作業(yè)。
一個周末的晚上,突然停電了,孩子們都去買蠟燭,回來的時候,每個人都敲響我的門,遞上一根紅蠟燭,沖我一笑:“阿姨,把它點亮。”
一根又一根,一共八根,孩子們?nèi)珌砹恕T谔S的燭光里,他們拉起手,唱著快樂的歌,歌聲涌出門,在星夜里回響。
孩子們的父母也來了,他們說:“曉明,你打開了快樂的門。”
是啊,我打開了門,快樂也涌了進來。我在給丈夫的最后一封信里這樣寫道:親愛的,讓我的快樂永遠陪伴你!我找到校長,要求重新走上講臺。
我又去郵局發(fā)了一份電報:女兒,回到媽媽身邊來,這里有你的朋友,還有很多很多快樂。
是啊,快樂,往往就在門外,它敲門的聲音很輕很輕,只有用心才能感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