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絲-文苑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路易絲不能將我置之腦后。她其實很討厭我,我也知道。只要有機會,她都會在我背后用她那婉轉的方式數落我幾句。她很有教養,不會說什么直白的話,但是一點暗示、一聲嘆息,再加上她優美的手勢,總讓她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她也最精于冷冰冰的恭維。我們相識已有二十五年,而且交往可算親密。在她看來,我是一個粗鄙、蠻橫、庸俗的家伙。我很困惑為什么她不直截了當地將我隔離出她的社交圈子。事實上,她甚至不讓我有一點清靜時間,三天兩頭地要我去和她共進午餐,共赴晚宴,每年還有一兩回邀請我去她鄉下的住處共度周末。最終我找到了她的動機:她總懷疑我覺得她虛偽,這個念頭讓她難以釋懷。這既是她討厭我的原因,也是她總愿與我交往的理由——世上居然有我這樣的人,覺得她滑稽,這讓她難以忍受,而在我被她征服并承認錯誤之前,她是不會罷休的。可能她隱隱覺得我看得見她面具后的本來面孔,再加上只有我一個人還在頑抗,她很有信心終有一天我會把她的面具當作她的真實面目。我倒是向來不認為她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我不知道她是像欺騙世界一樣欺騙了自己,還是在她心底依然留著一星半點的游戲之心。如果是后者,那我對她有吸引力就不足為怪——兩個騙子分享了一個世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往往會因此走到一起。
在路易絲結婚之前我便認識她了。那時她還是一個纖弱清秀的小姑娘,有一雙憂郁的大眼睛。她的父母把他當仙女,但又為她的身體憂心忡忡。我記得她大概得過猩紅熱之類的病,之后心臟一直不好。湯姆·梅特蘭求婚的時候,路易絲的父母很不安,因為他們認定女兒太過柔弱,無法應付婚姻的種種艱難。但是他們家境并不殷實,而湯姆·梅特蘭很有錢,并且他承諾會為路易絲做世上所有事情,最終他們將照料女兒這一神圣的職責交給了湯姆·梅特蘭。湯姆·梅特蘭長得英俊,身材高大、強壯,是個運動健將。他對路易絲非常寵愛。他知道路易絲心臟不好,不能指望她長久地陪伴自己,于是下定決心要讓她快樂地度過余生。他放棄了自己擅長的運動,不是因為路易絲反對——其實妻子很樂意他去打高爾夫和狩獵——而是每次他提出要離開妻子一天,路易絲就會湊巧心臟病發作。當夫妻之間有分歧時,她總會立馬讓步,因為她是最體貼的妻子,但她往往因此心力交瘁,不得不臥床一周,即便如此,她自始至終溫婉可人且毫無怨言。他怎能再殘忍地惹她生氣?有一次,她執意遠行,我向湯姆·梅特蘭暗示,她其實比大家想象的要強壯。他搖搖頭,嘆了口氣,說:“不是的,她虛弱得嚇人。她找過世界上最好的心臟專家,他們都說她命懸一線。但是她有種決不服輸的精神。”他還將我對他妻子耐力的評論轉達給路易絲。
“我明天就會付出代價的,”她傷心地說,“我就在死亡的門口了。”
“我有時候覺得你的體力足夠完成很多你想做的事情。”我敷衍了一句。
我注意到,如果在場的賓客有趣,她可以跳舞跳到第二天早上五點,但如果舞會沒有意思,她就會覺得不舒服,湯姆只得早早帶她回家。她大概不怎么喜歡我的話,雖然楚楚可憐地朝我笑了笑,但大大的藍眼睛里一點兒也沒有高興的意思。
路易絲比她丈夫活得更久。有一天他們出海,所有的毯子都用來給路易絲取暖,湯姆因此著了風寒過世了,留給她一筆足夠讓她衣食無憂的財產和一個女兒。路易絲傷痛欲絕。大家都感嘆路易絲居然能從這次打擊中挺過來,于是更加關心她,堅持事無巨細都幫她打點妥當。他們其實沒有辦法,因為任何麻煩的事情只要需要她自己動手時,她的心臟就會出問題。她說沒有男人來照顧她,她已經完全手足無措了,自己身體又這樣弱,她不知道該怎樣照料她親愛的女兒愛麗絲長大成人。朋友問她為什么不再婚,她說:“唉,有這樣一顆心臟,結婚是不可能的了。雖然知道湯姆一定會贊成,而且這樣或許對于愛麗絲是好事,但是誰愿意攤上這樣一個討厭的病號呢?”奇怪的是,不止一個年輕人表現出強烈的意愿,想要承擔起這份職責。湯姆去世一年后,她允許喬治·霍布豪斯挽起她的手走向婚禮的圣壇。喬治·霍布豪斯是個優秀的年輕人,秉性正直,也很富裕。能夠得到照料這樣一位柔弱女子的特權,他臉上那種感激的表情是我生平罕見的。
喬治是個軍人,抱負遠大,但路易絲的健康狀況讓她必須在蒙特卡洛過冬,在多維爾避暑,他為此辭去了自己的工作。路易絲一開始斷然不允,但最后她還是妥協了,就像她從來都會妥協一樣。喬治已經準備好讓她妻子的余生過得盡可能快樂。
“不會很久了,”她說,“我會盡量少給你添麻煩的。”
接下去的兩三年中,雖然心臟不堪重負,但路易絲依然堅持穿戴華麗出席那些最熱鬧的派對,忘我地豪賭,與身材修長的年輕男子跳舞,甚至調情。但是喬治·霍布豪斯的體力不如她的第一任丈夫,他需要時不時酣飲一兩杯烈酒為自己鼓勁。這樣下去,喬治很可能染上酗酒的惡習,這一點路易絲是極為嫌惡的,但幸運的是(對她而言)戰爭打響了。他回到了自己的軍團,并在三個月之后殉職。這對路易絲來說是重大的打擊。但是在國家危難之時,她不能向小我的不幸低頭。為了不讓自己沉溺于悲痛,她把自己在蒙特卡洛的別墅改建成療養院,供傷員恢復。她的朋友勸告她,這么勞累的工作她是絕對承受不了的。
“我當然會死在這件事上,”她說,“我心里很清楚。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必須擔負起自己的職責啊。”
她沒有死在這件事上。事實上,她從沒有那樣高興。那里成了最受法國人歡迎的療養院。一次,我碰巧在巴黎遇見她。她正在麗茲酒店用午餐,對面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相貌極其英俊的法國青年。她向我澄清,說她來巴黎是處理一些和療養院相關的事宜。她說,軍官們都對她太殷勤了,他們知道她身體有多虛弱,所以什么事情都要為她代勞,把她照顧得——這么說吧,就好像他們都是她的丈夫一樣。她嘆了口氣,說:“可憐的喬治,誰能想到我有這么顆心臟,結果比他活得還長呢!”
“還有可憐的湯姆!”我說。
我不知道為什么,這句話讓她很反感。她又給我一個她常有的痛苦的笑容,美麗的眼睛中飽含淚水。
“你知道我沒有幾年好活了,可是你說話的語氣一直好像恨不得我馬上死掉。”
“話說回來,你的心臟好多了吧?”
“我的心臟不會好了。我今天上午剛去看了一個專家,他說我該做最壞的打算。”
“要這么說的話,你已經打算了二十年,不是嗎?”
戰爭結束后,路易絲在倫敦定居下來。她四十多歲了,依舊消瘦、虛弱,蒼白的臉上仍是一雙大大的眼睛,但從外表看她絕沒有超過二十五歲。愛麗絲之前出去讀書,成年后和她住在一起。
“她會照顧我的。”路易絲說,“當然了,和我這樣一個重病號住在一起,她的確很不容易。但這樣的生活很快就會結束的,我想她一定不介意。”
愛麗絲是個好姑娘。她從小就知道母親的健康狀況很不穩定。尚未懂事的時候,大人從不讓她發出一點聲音;她一直懂得,不管怎樣都不能打攪母親。現在她認為,為可憐的、親愛的媽媽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是她的福氣。于是路易絲讓女兒做了不少事。
“你不認為該讓她到外面去走走看看嗎?”我問。
“我就是經常這么勸她的。她就是太不會玩樂了,我也沒有辦法。天地為證,我從來都不要別人為了我而委屈自己。”
后來我見到愛麗絲,也勸她不要這樣,她說:“可憐的媽媽,她要我出去和朋友多待一會兒,或者去參加派對,但不管我去哪兒,只要一出門,她的心臟病就發作,所以我很不愿出門。”
但沒過多久,愛麗絲戀愛了。我有一個年輕的朋友,是一個很出色的小伙子,向她求婚,她答應了。我很高興愛麗絲終于可以擁有自己的人生。可是有一天,那個小伙子找到我,極為痛苦地告訴我,他們的婚期得無限期地推遲了,因為愛麗絲覺得她不能拋下母親。當然這并不關我的事,但我還是找機會去見了路易絲。
“聽說愛麗絲不準備嫁人了。”我等了一小會兒之后提起這件事。
“沒有這回事。只是她不會像我期許的那樣,很快就出嫁罷了。我已經跪下來求她不要考慮我,但她執意不肯拋下我不管。”
“你不覺得這對她來說太不公平了嗎?”
“當然了。不過最多也就推遲幾個月吧,雖然我還是很討厭任何人為我做出犧牲。”
“我親愛的路易絲,你已經替兩任丈夫辦過喪事了,在我看來,你再送走兩個也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你覺得這句話很有趣嗎?”她竭力做出憤怒的樣子。
“只要是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你身體從來就沒有問題,而你的心臟只會阻止你干那些你覺得無聊的事。你大概從來沒有意識到這有些蹊蹺吧?”
“哦,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是怎么看我的。你從來就不相信我身體有什么問題,對不對?”
“對,我從來就不相信。我認為你這二十五年完成了一個驚天的騙局。我認為你是我所知道的最自私、最可怕的女人。你毀了那兩個娶你的男人,現在你又要毀掉你的女兒。”
要是路易絲當場心臟病發作,我也不會吃驚的。我以為她會大發雷霆,結果她只是溫柔地朝我笑了笑。
“我可憐的朋友,等不了多久,你就會為跟我說的這些話而后悔的。”
“你是打定主意不讓愛麗絲嫁給那個小伙子了?”
“我已經求她嫁人了。我知道我挺不過去的,但無所謂。沒有人在意我,我只是大家的負擔。”
“你跟她說了你挺不過去?”
“是她逼我說的。”
“有哪件事情是你沒有一心一意想做,而別人能逼你的?”
“她要嫁給那個年輕人就嫁吧,明天就可以。我挺不過去,也不過就是一死。”
“那好,我們就冒這個險,行嗎?”
“你對我就沒有一點同情心嗎?”
“我覺得你太好笑了!一個人是沒法對這么能逗人開心的人生出同情心的。”
路易絲蒼白的臉頰上泛起兩片淡淡的紅暈,雖然臉上還有笑容,但是她的眼神變得嚴厲而憤怒了。
“愛麗絲會在一個月之內完婚的。”她說,“要是我出了什么事的話,我希望你們倆可以原諒自己。”
路易絲沒有違背自己的承諾。愛麗絲的婚期確定之后,奢華無比的嫁妝也置辦起來,請帖一一發出。婚禮當天早上十點,路易絲這個惡魔般的女子,再次心臟病發作——去世了。她臨終時溫柔地原諒了愛麗絲,說她并不怪女兒殺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