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做就去做-人生
陸慶屹
2023年春節(jié),我參加了高中同學(xué)聚會。飯后去KTV,同學(xué)包了一個有舞池的多功能廳,幾十個中年人在彩色的閃光燈下縱酒放歌,聲響巨大,震得人有些恍惚。我走出門,坐在沙發(fā)上抽煙。兩個同學(xué)——天鵬和郝飛,上完廁所晃晃悠悠地走來,問我怎么悶悶不樂的。我說:“沒有,隨便想想。”他們問我在想什么,我說:“想未來。”他們撲哧笑了,說:“我們還能有什么未來啊?”我說:“你們沒有,我有。”他們倆對視一眼,問我想干什么。我說:“我想做中國最好的導(dǎo)演。”天鵬腿一軟,扶著我的肩膀說:“你啊,還是考慮做我們獨山縣最好的導(dǎo)演算了。”我說:“拭目以待。”他們倆順著我的話說:“好,好,拭目以待。”說著,一人抓起我的一只手,像攙著病人似的,推門進去說:“走走走,唱歌去。”
那天散席后,走在雨后的霓虹燈下,整條街通體發(fā)亮。我低著頭,看到路面上積了許多漂亮的小水洼。在光斑迷離的倒影里,我的腳機械地入畫、出畫。衣服沾了濕氣,感覺比往日滯重。就這樣腳步飄飄地回到家,輕輕地把門打開,躡手躡腳地回到房間,上床縮在被子里,我開始思考和同學(xué)的對話,心里變得十分嚴肅。
回顧這40多年的生活,年輕時在礦山的日子又浮現(xiàn)在眼前。我去礦山是在1999年,那時候,我已離家在京10年了,受一位離京遠赴廣州的朋友的影響,我也想嘗試另一種生活方式。當(dāng)時,我厭倦了北京的喧鬧擁擠,逆反地想找一處與世隔絕的地方,于是就去了羅甸縣羅悃鎮(zhèn)的礦山采礦,成為一名“從城里來的”礦工。
那段時間,我注意到許多以前沒留意過的東西。其中一個是星星,太純凈了;然后是天空,星星越看越多,剛開始只能看到幾顆明亮的,后來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星星就布滿了整個天空。星星是每天都可以看見的,但它讓我想到一些很遠的東西,永恒的東西。這種“永恒”到底是什么,我也說不明白,但也由此意識到了人的渺小和短暫。
那年10月的一天,風(fēng)雨過后,晚霞持續(xù)了很久,有5到10分鐘。我坐在礦洞外的石頭上看著晚霞。漫天的火燒云,我之后再沒見過那么紅的云,自己仿佛都要被那紅光熔化了。原來世間還有如此美景,只是留它不住,也不可復(fù)制,多么讓人悵惘。我由此感到,光陰是可貴的。
年后的一天,雷管爆破以后,大家在洞口等著灰落下去。那天,我不知怎么,仿佛被某種力量牽引著,也不等其他人,點上蠟燭就一個人鉆了進去。礦洞里黑洞洞的,我只能看到燭光照亮的狹小范圍。我摸索著走了幾十米,其他聲音都消失了,只聽到自己踩著碎石和呼吸的動靜,帶著一點點微弱的回響。在寂靜里,人的感官變得更加敏銳,我隱約由眼角察覺到某處有些異樣,便舉著蠟燭找過去。黑暗中,石壁上炸開了一個十幾厘米的小口,里面是一窩晶瑩的水晶,一根根指向圓心。我握著蠟燭伸進去輕晃,亮晶晶的光透過水晶閃爍著,從各個方向鉆進我的眼睛,熠熠生輝。一瞬間,我被一股感動的浪潮席卷了。這種世間的極品,埋藏在山體里,竟沒有人知曉,而它們?nèi)匀怀罴儍簟⒆钔昝赖姆较蛏L著。我忘掉了身邊的一切,世界只剩下我和眼前這一捧水晶。我用眼光撫摸著它們,仿佛聽到體內(nèi)血液沸騰的聲音。我突然明白,如果沒有自我凈化的決心,一直渴望的個人自由,乃至在生活中藝術(shù)化的自我放逐,不過是無聊的自悲自憐,是逃避責(zé)任的借口。心中長鳴的喟嘆,并非我個人獨有,而是每一個人心中與生俱來的悲歌。若只是廉價的自我感動,在這茫茫人海中便毫無意義,在這緘默的天地間更沒有任何價值。也許,我從未考慮過別人的感受、父母的擔(dān)憂。我開始對放肆的人生失去了興趣。生而為人,總該有些具體的價值,哪怕只是讓關(guān)心我的人放心。我出于迷茫來到這里,難道還要在迷茫中繼續(xù)蹉跎光陰嗎?在那件事發(fā)生一個月之后,我便離開了礦山。
出礦山后,我開始覺得人生應(yīng)該主動點。不管做什么,有什么困難,如果自己主動去克服,那么心境就很不一樣,不會有被蹂躪的感覺,要蹂躪也是自己蹂躪自己。
隨著年齡的增長,個人的長處和短板漸漸清晰。我花了很久的時間去思考、分析自己的能力和愿望,去想應(yīng)該走什么樣的道路,也嘗試過許多不同的工作。但我從未想到過電影,因為它距離我太遙遠了。可是冥冥之中,命運之手似乎在以緩慢的力量把我往這個方向推動。
2023年,我在豆瓣網(wǎng)上傳了一個相冊——《回家》,存放春節(jié)回家時拍的家庭生活照片,還有老家的景象。這些都是很日常的場景,但每張照片下的討論都很熱烈。這促使我重新審視老家那逐漸消逝的小城生活。因離家多年,我的審美、思維、習(xí)慣已被重構(gòu),這種距離使我變成家鄉(xiāng)的旁觀者。在不需要與生活角力之后,我有了新的視角去觀望故鄉(xiāng)的生活方式、風(fēng)土人情,美好的東西從一片瑣碎中浮現(xiàn)出來。我?guī)缀跏秦澙返貙⑺吹降娜加涗浵聛怼5掌吘怪皇撬查g的定格,沒有時間流淌的印跡,因此,我覺得十分有必要拍攝視頻。恰好在年底回家前,我在工作上需要添置相機,便順理成章地買了有錄影功能的機型。從2023年春節(jié)開始,我在家的每一天都拍得很瘋狂,什么都想拍攝下來。幾年過去,我積累了大量的視頻素材。
2023年,《刺客聶隱娘》上映,我看到一篇對侯孝賢導(dǎo)演的訪談。有電影學(xué)院的學(xué)生向他說出自己的困惑:雖然在學(xué)導(dǎo)演,卻不知道怎么開始自己的第一部電影。侯導(dǎo)回答說:“想拍就去拍,你不去拍怎么知道如何開始!”這句話在我心里引起很大的震動。拍攝父母生活之初,我只是想制作一部對家庭有紀念意義的影像作品,正如我父親多年前拍攝的那樣。侯導(dǎo)的話無形中為我揭示了另一種可能:既然已經(jīng)有了那么多素材,為什么不能做成一部真正的電影呢?一旦有了這個念頭,我便帶著學(xué)習(xí)的意識去了解電影是什么。我開始從豆瓣影評里尋找,那些碎片化的信息一點點地構(gòu)成了我對電影的概念。
在這期間,我也曾懷疑過。我是很容易自我懷疑的,不是懷疑自己的能力,而是懷疑自己的人生選擇。我時常想,在這個世界里,我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存在。在過往的人生閱歷中,我并未找到確切的答案。我喜歡表達,哪怕只是對著自己。我覺得每個人的誕生都是隨機且不可復(fù)制的,每個存在都有獨特的價值,都應(yīng)該有與世界相處的獨特體驗,都可以把這些體驗表達出來。
當(dāng)侯孝賢的那句話幫我掀開遮住那條道路的壁板之后,我看到了這種可能,而且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電影就是最適合我的表達方式。我買了很多書來學(xué)習(xí)電影知識,從各方面增進對電影的理解。我開始意識到人和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這改變了我的拍攝構(gòu)想。帶著超越日常表達的意識,我能夠觀察得更細致,能夠更深入地了解父母身上閃耀的那些普通人的光輝。我想拍一部真正的電影獻給父母。
2023年春節(jié),回到家中,看到父親衰老得如此之快,我意識到自己必須開始剪輯了。當(dāng)時,我連用什么剪輯軟件都不清楚,需要從頭學(xué)起,至于要花多長時間,最終能否剪出來,更是沒有完全的把握。正是在同學(xué)聚會過后那個徹夜未眠的夜晚,我暗暗下定了決心。
2023年4月,我回到北京,花了一個月時間看素材,對于如何開始,卻仍一頭霧水。我買了兩本FinalCut的教程,回家邊學(xué)邊剪。
我喜歡面對困難,但自己又不是很聰明的人,每做一件事,進入狀態(tài)都很費勁,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會影響我的注意力。考慮之后,我決定把網(wǎng)斷掉,謝絕了所有的客戶,也拒絕朋友來訪。除了扔垃圾和買菜,我?guī)缀踝悴怀鰬簟R荒甓嗟臅r間里,我見到的人不超過15個。我每天和清風(fēng)明月相伴,與花草為伍。工作臺就在床邊,累了我就躺下看剪輯的書,直到睡著;醒來洗完臉,我又坐在電腦前。為了能長期保持狀態(tài),我上好鬧鐘,確保每天工作不超過16個小時。
經(jīng)過20個月的剪輯,片子終于完成了。經(jīng)朋友聯(lián)系,北京的尤倫斯當(dāng)代藝術(shù)中心愿意為片子安排一場放映,時間是在2023年12月,正是北京最冷的時候。放映前,我回貴州去接爸媽。媽問我:“怎么這個時間回來了?”我說:“來接你們?nèi)タ次业碾娪啊?rdquo;她大吃一驚,問:“是在電影院看嗎?”我說:“是啊。”她說:“天哪,我一直以為你在開玩笑呢。”記得有一次,她在腌菜,我端著相機在一邊拍。她說:“都是同樣的事情,你拍拍拍,拍那么多干什么?”我說:“做紀錄片啊。”她問:“紀錄片是什么?”我說:“是電影的一種。”她呵呵一笑,上樓晾腌菜去了。我繼續(xù)跟著拍,她晾著晾著回過頭來,嘆了一口氣,搖搖頭,朝我笑。她覺得我是癡人說夢,但從不打擾我的興致,甚至在我想放棄的時候,鼓勵我繼續(xù)拍攝。拍親戚時,他們也總是嫌棄我拍了不給他們看,我說會有那么一天的,他們撇嘴表示不相信。如今我突然說完成了,媽為我高興的同時,心里仍然疑問重重。
2023年12月31日,放映結(jié)束后,我像做了一場夢。我終于兌現(xiàn)了給父母、家庭,還有親戚們的承諾,也是給自己的人生一個交代,沒有浪費這幾年的時間。在映后交流中,我語無倫次,經(jīng)常無意識地神游。我媽說:“祝你夢想成真。”我爸說:“今天我在大銀幕上看到自己了,感謝我的兒子。”那一刻,我淚流滿面。
2023年7月27日,在西寧FIRST青年電影展上,《四個春天》獲得最佳紀錄片獎,頒獎嘉賓是我很喜歡的周浩。他向我伸開雙臂,擁抱他的那一刻,我控制不住地顫抖了。有人說,在發(fā)表獲獎感言時我哽咽了,我不確定,只記得當(dāng)時腦中一片空白。領(lǐng)完獎,我去后臺留影。在穿過一小段黑暗,厚厚的隔音門合上的瞬間,聲音驟然變小,一浪一浪地,撫過我的背脊,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回蕩,顯得抽象而遙遠。幾秒鐘里,我仿佛跨越了兩個世界。恍惚中,我走下臺階,坐在走廊的墻腳。看著手中的獎杯,往事一幕一幕地快速閃過,配合著身后的歡笑聲,充滿這空寂的走廊。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眼前的場景與那個KTV的門口有些相似。我想,至少在這個夜晚,在這一刻,在某個領(lǐng)域里,我做到了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