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臣焉知亡國痛-文明
一
那桐是葉赫那拉氏,內(nèi)務府鑲黃旗人。雖與太后老佛爺同族,但那桐是從基層做起,仕途蹭蹬,于戶部浮沉長達二十余年。
仕途雖不如意,但那桐依然工作勤勉,終于盼來了人生的伯樂——翁同龢。翁當時既是帝師,又是戶部尚書,是那桐的頂頭上司。那桐平日里經(jīng)常赴翁府“回事”“畫稿”,其工作能力,翁自然盡收眼底。
光緒二十二年(公元1896年),朝廷擬定銀庫郎中人選,那桐排名第二,本無希望。此時翁力薦那桐,甚至不惜與軍機大臣李鴻藻鬧僵,終于讓那桐獲得銀庫郎中這個肥差。戊戌維新前夕,翁因內(nèi)部矛盾橫遭罷黜,被遣送回籍。那桐聽聞此事,猶遭晴空霹靂,日記里寫滿了不舍之情:
五月十三日,卯刻,到永定門外馬家堡火車站送翁師南旋也,送者數(shù)十人。卯正一刻,翁師揖拜登車,同有別離之感。
恩師雖已返鄉(xiāng),但仕途還要繼續(xù)。要想于宦海屹立不倒,背后須有大樹庇佑。那桐自然深諳此道。經(jīng)過一番選擇,那桐發(fā)現(xiàn)榮祿最靠譜。清末之官場,官員若能迅速升遷,無非兩個原因:一是出身高貴,二是跑官能力一流。恰逢戊戌之后,榮祿深得慈禧垂青,出任軍機大臣,成為滿人權貴之翹楚。榮雖為人極其精明、城府甚深,但有一致命缺陷——貪財。有一回,那桐升任京堂,向原來的上司行感謝禮,“以千金拜榮仲華相國受,四十金拜崇文山尚書受,四十金拜徐蔭軒相國受……”。按照常規(guī),京堂送禮,四十兩為準,而那桐獨下血本塞給榮祿一千兩,可顯見其有意討好。一來二往,榮便把那桐視為親信,重點栽培,不久便將其扶上禮部右侍郎的位置。光緒二十五年(公元1899年),那桐極力逢迎朝廷己亥建儲之舉,頗得慈禧、榮祿歡心。次年五月十四日,那桐從“四品京堂候補”被破格擢升為總理衙門大臣。孰料榮祿于光緒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一命嗚呼。那桐此時雖已為政壇權貴,但仍需尋找政治后盾。轉了一圈,他找到了清末最著名的貪官——慶親王奕劻。
當然,在那桐看來,無論是榮祿,還是奕劻,雖堪稱大樹參天,但皆不能庇佑自己一生平安。唯有博得老佛爺之信任,才是關鍵。庚子之變后,那桐奉命留京處理善后事宜,不辭辛勞,格外賣力。其精明能干終引起了遠在西安的慈禧之關注。光緒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六月十七日,那桐收到好友桂月亭密函,“云皇太后因桐在京辦事得力,特頒賞銀六百兩”,并要求那桐“不必具折謝恩,不令宣露”。果不其然,三個月后,那桐收到慈禧的六百兩“私房錢”,“祗領心感無似”。慈禧偷偷賞錢給大臣,這在晚清堪稱異數(shù)。顯然,慈禧已將那桐視為心腹,但礙于同為葉赫那拉氏,故不便公開賞賜。待兩宮返京,那桐迅即獲得要位,出掌外務部。
此后,慈禧對那桐更是恩寵有加。光緒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的六月初一,那桐照例赴仁壽殿匯報工作。此時垂垂老矣的慈禧,對于政事已頗顯倦怠,十分反常地對那桐說道:“爾近來辦事甚歷練,將來朝廷大事全依仗你了。”這句“全依仗你了”,對于那桐而言,既是條托孤令,更是顆定心丸,意味著自己在清廷的地位已無人能撼動。
經(jīng)過多年摸爬滾打、苦心經(jīng)營,那桐內(nèi)有慈禧當靠山,外有奕劻為同黨,可謂打通了天地線,迎來了其官宦生涯的“美好時代”。
二
官運亨通,那桐并不滿足,他的目標是一手抓權、一手撈錢。那桐的聚斂之道,無外乎兩條:賣官鬻爵與開設當鋪。
前已述及,那桐從底層爬上高層,除卻能力過人,更多的是憑借財神開路。等到那桐位居中樞,一切仿佛又進入了新的輪回,重復著他年輕時的故事。一茬又一茬的下層官員登門拜師,求取官位,獻銀自是絡繹不絕。
一次,清末民初著名學者冒鶴亭以候補道待分發(fā),經(jīng)人引介謁見那桐。幾句寒暄后,那桐便吩咐門下書辦做東,邀冒前往一僻靜處吃飯。席間,書辦道:“冒大人蒙中堂賞識,不久外放道臺實缺,可是個美差!”當時政以賄成,每個官職價碼不同,諳于此道者除立字據(jù)按時報效外,還答應酌予那府書辦們?nèi)舾珊锰?。冒鶴亭一介書生,懵然不知書辦做東,意在交易,只是連連舉杯稱謝“那中堂恩典”而已。書辦見話不投機,撞了木鐘,懊喪地說一聲“怠慢”,即掉首而去。過了幾日,冒鶴亭經(jīng)友人點撥,弄清其中底細,再度赴那府請謁,竟被拒之門外。
那桐積聚財富的另一手段,便是開設當鋪。那桐任職戶部多年,深知當鋪一本萬利,乃致富之捷徑。自從掌管銀庫,那桐賺得人生第一桶金,從此正式進軍當鋪業(yè)。
那桐先后收購了燈市口等繁華地段的當鋪,生意蒸蒸日上。比如,“天佑齋田二送來翠搬(扳)指一個,押京松銀一千兩,每月六厘行息,四個月歸還取贖。如到期不還,銀物兩沖”。按那桐所記,一個小小的玉扳指,當存四個月,即可凈賺二百四十兩。當鋪收益之豐著實令人咋舌。
那桐既做官又經(jīng)商,在官不光言官,在商不忘攬權,最終弄得官場如商場,商場似官場,鼓了自己的腰包,虧了朝廷的國庫。“自古召亂之道,莫甚于罔利”,信夫!
三
除去攀緣上級領導、聚斂巨額財富,那桐還不忘在同僚中開發(fā)資源,尋找盟友,他與袁世凱結盟便是典型案例。
那、袁之相識,始于小站練兵時期。那桐其時任職戶部,掌管銀庫印鑰。當時袁主動登門拜見那桐,袁之目的,明顯同審批練兵軍餉有關,自然給了那桐不少好處。通過接觸,袁發(fā)覺那桐富有學識,且行事謹慎,更重要的是其深受帝師翁同龢倚重,不啻一只升值空間極大的“政壇潛力股”。故袁千方百計地腐蝕這位“國家干部”,與之深相結納。一次,那桐赴日本參加完博覽會,歸國之際,袁世凱不惜高接遠迎,破格接待,“舟行平穩(wěn),未正抵大沽,慰亭制軍遣小火輪來迎,易乘進口。酉初抵塘沽,換火車,戌初抵天津車站,袁宮保及闔郡文武來迎”。這哪里是接待朝廷中層領導,完全是遵照迎送外國貴賓或元首時的標準。
那桐好聽戲,亦喜唱戲,是個十足的票友。早在發(fā)跡前,便常出沒于京城各大梨園。比如一回那桐赴慶和堂給同僚志小巖做壽,“呼林桂生、小金彈琵琶唱《玉堂春》,蘇曲絕佳。小金復唱《教子》,老生亦好”。可知那桐對于戲曲,頗為內(nèi)行。袁世凱于是投其所好,施以猛藥,不時做東邀請那桐聽名角名戲。另外,每逢那桐之母生日,袁就一擲千金,出資將京城有名的戲班子請到那府演出。
同時,袁還從那桐身邊親屬下手,對他們倍加關照。如袁曾授意徐世昌,讓其接近那桐之弟那晉,并與之換帖,結拜為異姓兄弟。然后袁順水推舟,提拔那晉,“錫侯弟經(jīng)袁制臺、鐵侍郎奏充襄理京旗常備軍營務”。如此細致周到的“關懷”,自然使那桐感激不盡,從而甘心與袁互為奧援,結成政治聯(lián)盟。光緒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四月初八,那桐“與徐菊人制軍訂蘭譜”。自此,袁世凱、徐世昌與那桐三人,同坐一條船,同吃一碗飯。
四
清末朝局,一大痼疾便是干部年齡結構的嚴重失調(diào)及官員任免的極不合理。像李鴻章、張之洞、鹿傳霖、劉坤一這樣的“20后”“30后”官員已大半凋零。彼時,“50后”老當益壯尚且能飯,“60后”精力充沛是骨干,“70后”銳氣十足需磨煉,這本是屬于他們干事業(yè)的年代。然而,袁世凱蟄伏洹上,端方蒙冤革職,善耆難獲重用,鐵良屈就閑差……朝堂之上,放眼望去,凈是昏聵的“30后”、稚嫩的“80后”與尸位素餐的庸臣。親貴見用、賢才見棄,一旦有變,朝廷自然遭遇無人能信、無人可用之尷尬。
那桐身處此危局中,除卻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便是與徐世昌謀劃袁世凱出山事宜。1911年10月10日晚,武昌首義爆發(fā)。次日中午,那桐“接到各處來電,知武昌新軍變亂,據(jù)城戕官,鄂都避往漢口,提督張彪被害”。其第一時間的反應是“當訪菊人”,而不是向載灃或者奕劻匯報。午后,那桐、盛宣懷來拜訪徐。接著徐、那二人又去慶王府同奕劻密議。三人“久談”,至于內(nèi)容,那、徐二人在日記中皆只字未提。他們身居高位,心機重重,安全起見,自然不留痕跡。不過當時掌管軍咨府的載濤因接近核心層,洞悉內(nèi)情,認為“革命爆發(fā),那、徐協(xié)謀,推動奕劻,趁著載灃倉皇失措之時,極力主張起用袁世凱。袁在彰德,包藏禍心,待時而動”。不久,那桐又請辭協(xié)理大臣一職,為袁氏入主內(nèi)閣鋪路。11月13日,朝廷降旨,批準那桐辭職,并委任其為弼德院顧問大臣。
待袁世凱甫一回京,那桐當天便迫不及待前往拜見。此后,袁、徐二人與那桐之來往便愈加密切,這在《那桐日記》中頗有體現(xiàn):
九月廿六日袁總理組織內(nèi)閣成立,由袁總理召見,署名矣。
初六日(11月26日)因昨日感寒,手足麻木作燒舌痛,宣誓太廟典禮未能恭往陪祀……夜袁慰廷、徐菊人來談。
三人私下過從頻繁,定是有要事相商,恐多半與清帝遜位一事有關。更堪玩味的是,自從11月26日夜里與袁、徐二人密談后,那桐便稱病不出。起初只是請假十日、十五日,后來干脆續(xù)假二十日,閉戶謝客,直到清廷覆亡。同時,這期間袁世凱“派衛(wèi)兵二十六人來家常川守護”??芍峭┐伺e實乃與袁、徐密議之結果,其告病養(yǎng)疴是假,免責避禍是真。
1912年2月12日,清帝退位,宣布共和。面對這一曠古巨變,那桐于日記里寫道:“昨日呈進皇太后、皇上如意二柄,今日蒙恩賞還。風定天晴,氣象甚好。此后遵照臨時大總統(tǒng)袁通告,改書陽歷。”江山鼎革,王朝傾覆,那桐非但沒有痛心疾首,憤恨縈懷,反而滿懷喜悅,相機而變??梢娫谀峭┬闹?,唯有個人利益最為重要,所謂江山社稷,猶如天邊浮云爾。
《那桐日記》之卷首,撰有這么一段話:
嘗見吾叔父逐日書寫筆記,垂三十年不輟,身心功夫與年俱進,歷歷可考;且偶遇往事,隨意披閱,如在目前。吾甚羨之。自今伊始愿效所為,既承家法,兼可自勵。
或許當年之那桐,曾真心打算以日記自醒,勵志做一個國家棟梁??上q月催人變,通覽這百萬余言,人們體會到的卻是一部鮮活而驚心的“庸臣成長史”。讀罷整部日記,再翻至開篇,回看這一段,頓覺啼笑皆非,好似被這個葉赫那拉氏“黑色幽默”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