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妝(古典懸疑)_傳奇故事-14167字作文
四月鷓鴣天。清晨。揚州。善府。
二姨太一身水紅綢子衫褂,體態(tài)妖嬈,正自梳妝。
細細對鏡勻著胭脂,半晌,打量著鏡中芙蓉如面柳如眉,作勢嫣然一笑,櫻唇微裂齒如編貝,二姨太甚是滿意。又從首飾箱里挑出老爺剛送的瑪瑙點金耳墜子,換上顏色相配的嫩黃錦緞,全身上下艷如春日雨后的新開芍藥,清麗嬌媚。只披著一頭黑緞子似的柔順長發(fā)尚未挽起,二姨太并不著急梳頭。只轉(zhuǎn)身來,嬌腔如啼:
“老爺,該起了。今兒不是還要去赴黃將軍的宴會么,我叫香肩進來伺候?”
低垂的紅色幛幔里,老爺哼了一聲。二姨太便揚了揚聲調(diào)兒,還是那么嬌媚可人:“香肩,園里新開的花兒可采好了?拿進房里來擺著,伺候老爺梳洗吧。”
“哎,來了!”
隨著一聲清脆的回應(yīng),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一個淺綠色布衫布褲的少女手捧一大束怒放的杏花輕輕巧巧的走進來。那少女,面皮白凈五官清秀,濃密的長發(fā)在腦后梳成兩個辮子,全身上下沒有任何一點裝飾——最好的裝飾,就是手里那殷紅如血的花枝襯著素白俏麗的面龐,直映的二姨太眼睛有些發(fā)花。
二姨太轉(zhuǎn)身帶門,出去外間,道:“先伺候老爺,待會兒給我梳頭。”
香肩把花兒插好在屋角的定窯美人肩花甕里,走到床前去打起帳子,垂了眼睛,不敢看老爺,只蹲了蹲身子給老爺行了個禮,便要去給老爺拿外穿的長衫。老爺清瘦如柴,年紀總快五十了,香肩最怕看老爺?shù)难劬Γ笥绣F子一樣,能把人鉆透了吞掉了。其實老爺平時也不兇,對香肩尤其和藹。
香肩半跪著,低聲請示老爺:“老爺今兒穿什么長衫?昨兒晚上我照姨奶奶吩咐,把吳管家新采辦來的府綢衫子給預備好了。”
老爺哼了一聲,道:“那個就行,身上這內(nèi)衣不舒服,你先伺候我換了。”
香肩頓時臉色漲紅,道:“是,我出去請姨奶奶進來。”
轉(zhuǎn)身欲走,卻被老爺清矍有力的十指從身后牢牢扣住,不及驚叫一聲,便被拖進帳子里,外層的紅幔子也重重落下,一床的抖動和掙扎,無力承擔……
半晌。一切平靜依舊。
幔子被狠狠掀開,香肩捂著臉掩著胸前衣襟篷頭散發(fā)沖了出去。二姨太捧著洗臉盆,走進房里,伺候著氣喘吁吁的老爺換了衣衫,洗漱出門。然后自己叫丫鬟小桃伺候了早飯,換了出門衣裳,攜了把蘇繡美人扇,便搖搖的下樓,給大太太請安去。
大太太正督導著大少爺善軒功課,看見二姨太搖搖擺擺進來,心下不由一陣厭惡,便道:“你自去書房用功吧,明兒先生就回來了,把先生留的功課好好溫習著。”
大少爺下地,候著丫鬟收拾好功課,說聲告退,又向二姨太略施一揖,便退了下去。二姨太不由得嘖嘖贊出聲來:
“不是我奉承太太,這大少爺雖然小小年紀,詩書禮節(jié)樣樣都好,真真是我們這樣大家子出來的少爺。可恨我那個昭兒,和大少爺是同一天生的,怎么就天上地下差了這么遠呢。成日家只懂得頑皮搗蛋,惹了老爺多少罵,只是不長進,恨死我了。”
大太太漠然一笑,伸手端過幾上的茶碗,用蓋子抿了抿茶葉,慢慢啜了一口道:“孩子還小,妹妹不必著急——老爺出門了?”
“是,出門了。有個事情,我討太太的主意。”
大太太銳利的看了二姨太一眼,放下茶碗,森然道:“可是為你屋里那個丫頭?”
“正是為了那個蹄子,太太前些日子提醒我,說香肩已經(jīng)大了趕快送出去配人,我想著這丫頭伺候我久了,總有幾分情分,便讓吳總管好好在家里下人里頭,挑個人品好模樣好的小子,誰知道這么一耽誤,便出事了。”
說到這里,二姨太故意停了停,大太太只端詳著自己手上的祖母綠扳指,并不說話,一下子沉默下來,氣氛有些尷尬。
二姨太忙補救的咳嗽了兩聲,接著道:“昨兒晚上,老爺突然跟我鬧起來,說要收了那丫頭,我死也不肯。為這個,我對太太都一肚子愧疚,我也是進了善府之后,才知道老爺當初入贅時候的話,說了絕不娶妾的,我自己已經(jīng)造孽了,這輩子虧欠太太的下輩子都還不上,怎么能再答應(yīng)老爺收香肩呢。”
大太太還是不吱聲兒,剛巧桌子上爬過一只指爪細細的蜘蛛,旁邊丫鬟連忙拿了手絹兒便要來來拭。大太太已一個指頭按下去,按住了蜘蛛的身子,露在指頭外的幾只細細的腳便不停掙扎爬劃著。大太太指頭兒再用些力,那蜘蛛便不動了,剛才那丫鬟嚇的臉上變色,不敢言語,只連忙把桌子擦拭干凈,便要來伺候大太太洗手。大太太不耐的一揮手,道:“怎么不說了,接著說。”
二太太用扇子捂著心口,連忙道:“春日了,這蚊蚊蟲蟲的就是多,我那屋子也是——我不答應(yīng),老爺也就罷了,結(jié)果今兒早上,奶媽子毛毛躁躁的說我那個孽障夜里開始起了高燒,我忙著張羅請大夫,就眼不見那么一回子,老爺就……現(xiàn)下那丫頭正在屋里尋死覓活得哭呢,問她什么主意她也不說,我打量著……”
大太太不容二姨太說完,銳利的嗓子如同一把尖刃插了進來:“她能有什么主意?憑她什么主意,這善府的門,是進不來的。尋死覓活,死了倒也干凈,不用養(yǎng)丫頭搶漢子那么下作,十幾歲的毛丫頭,就知道不干不凈的勾引男人,日后能有什么好!便是能生上一男半女,也不清楚什么人下的種!”
二姨太紫脹了面皮,半晌道:“可不是這個理兒么,我也這么跟她說的,只是老爺?shù)钠猓侵赖摹H缃瘢茄绢^是他眼前的新人兒,誰敢動她呢。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也不敢違拗老爺,可也絕不敢欺瞞太太,正為這個揪心呢。”
大太太恨恨道:“你先回去吧,我仔細想想,你先絕了那丫頭的想頭,要不然,別怪我心狠!”
二姨太溫順的低了頭,應(yīng)了聲“是”,便緩緩的帶了小桃退出去。
背后大太太恨恨得盯著她的背影,指甲深深的嵌進椅子的扶手里。旁邊的心腹丫鬟湊上來,道:
“太太,我看二太太沒安什么好心。這擺明了她用自己的丫頭討老爺?shù)臍g心。”
“哼,還不止這個。她這是給我下難題,老爺當初入贅,跟我賭過咒說不娶小,她偏偏給老爺弄一個,那丫頭還小,一旦懷上了老爺勢必要娶進來。我善府的門,豈是那么好進的,便是老二,當初要是沒有她家那500畝良田,我也決不會答應(yīng)老爺破誓,如今那窮丫頭更別做夢。想跟我斗,我就讓她看看我的手段!”
傍晚,花園的荷花池便浮起了一具淺綠色衣褲的影子,被下人看見,忙忙得打撈上來,正是一天不吃不喝關(guān)在房里的香肩。
夜來掌燈時分。
老爺醉醺醺的唱著小調(diào)兒,晃上了二姨太的小樓。二姨太正在燈下垂淚,見勢忙用絹子抹抹眼角,對鏡打量了一下,上來扶老爺,道:“今兒個想是高興,怎么喝了這么多呢,哎呀,老爺小心,我先扶您上床吧。小桃,進來伺候。”
老爺干瘦的身體重重壓在二姨太身上,直壓了她一個趔趄,忙叫小桃進來幫手。老爺干笑了兩聲,道:“香肩呢,叫香肩進來,老爺我今兒高興,要打賞。”
二姨太眼圈一紅,道:“老爺,那丫頭命薄,沒福氣伺候你了……”
說著,眼淚便撲簌簌的往下落。老爺一驚,酒便醒了幾分,沉聲問:“怎么回事?”
二姨太揮手讓小桃出去,把老爺扶到椅子邊坐下,捧上備好的濃茶,道:“老爺,先喝口茶壓壓酒。今兒您出門之后,我去給大太太請安,也不知道大太太消息怎么那么靈通,竟然跟我說起香肩。想是今兒早上的事情,不知道誰報告了去討好兒。大太太很生氣,說老爺當初發(fā)了誓的……”
老爺“嘭”的一拍桌子,滿面怒容,看著二姨太的眼神也不由兇狠起來。
二姨太被嚇得嬌軀一顫,便跪了下來,道:“老爺,您別生氣,您還是要保重身子,不然,人家都不敢說了。大太太的意思以前也跟我提過,要把香肩配人嫁出去。我不敢頂撞,只想等老爺回來拿主意。午飯前我叫了香肩來問,那丫頭倒還知道善府的恩德,說自從死了娘被我?guī)нM善府,這幾年吃穿不愁,上下也都敬她,如果能一輩子伺候老爺,不出去,便是沒名分也是肯的。我想這么著,便不礙大太太什么了,也就放下心來,叫香肩不用伺候,自去散散,她就歡歡喜喜出去了。誰知道,到了下傍晚,那丫頭便被發(fā)現(xiàn)死在花園的池子里頭,嗚嗚嗚,我也不曉得她怎么就動了這個尋死的心,前半晌還好好的,怎么一時人就死了呢……”
老爺聽得臉上陰晴不定,道:“尸首呢?沒驚動官府吧?我們善府一向是積德行善之家,這種丫鬟不明不白尋死之事千萬不能傳出去。”
二姨太用絹子抹抹淚,站起身,道:“我當時就慌了神,所以說大太太畢竟是大家子出身,懂得利害,她跟老爺?shù)脑捯粯樱f事關(guān)善府名聲,不許吵嚷。只悄悄的讓吳管家?guī)Я藗€心腹趁著天黑,偷偷運出去埋了。滿府里頭都下了死令,誰要漏出去半個字,就沒活路了。好在香肩無親無故,唯一一個娘在她進府前已經(jīng)死了,不然要是親屬要起人來,還真遮掩不過去。”
老爺大口喝了口茶,皺眉道:“這茶好苦。那丫頭既沒這個福分,就算了。只是我聽你說起來,她不象是自己要尋死的意思,是不是誰在里頭搗鬼?”
剛剛站起來的二姨太,嚇得連忙又跪了下來,道:“老爺明鑒,我既把那丫頭給了老爺,就絕不敢再反悔。那丫頭自從五歲死了娘,便一直跟著我,我們主仆情分老爺也是知道的,我絕不敢爭寵害命啊。再說,承天保佑,我自肚里沒了一個之后,天天吃齋念佛,好不容易有了昭兒,我也算靠兒子站穩(wěn)了在善府的根基,怎么還敢亂害人命自毀陣腳,這害人性命可不是小事,真的扯出來了,老爺?shù)男宰游沂侵赖模^饒不了我。”
老爺點點頭,伸手扶起二姨太,道:“我也知道你出身小戶人家,沒那么大膽子,今日大太太既知道了早上的事,她怎么說?”
“大太太也沒說什么,只是讓我叫香肩絕了念頭,否則……”
“否則什么?”
“否則……我不敢說,只是大太太的氣話罷了。”
老爺猛地舉起茶盅,狠狠摔在地上,茶水和碎屑飛濺,潑臟了二姨太半邊大紅嵌花灑金裙子。
一夜無話。
老爺起身后,沒驚動任何人,自己去了空關(guān)日久的書房,獨自一個人捧著一本《道德經(jīng)》,愣愣的出神。老爺有種不祥的感覺,憑著多年的直覺,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陰謀里,或者說在一個算計里,越陷越深。
善府。后園一角。
桂蔭樓。舊書房。
老爺起身后,沒驚動任何人,自己去了空關(guān)經(jīng)年的舊書房,獨自一個人捧著一本《道德經(jīng)》,愣愣的出神。老爺有種不祥的感覺,憑著多年的直覺,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陰謀里,或者說在一個算計里,越陷越深。
老爺環(huán)顧著這個舊書房,仍是三十年前初到善府的擺設(shè),似乎歲月在這里停頓了一般。自從娶了善府大小姐,這桂蔭樓和書房便棄用了,灰塵落滿書架桌椅,蛛絲兒也結(jié)滿在畫梁上。這書房是府里除了大太太之外,唯一見證了老爺從一個窮酸小子到一方富貴善人的。像避著大太太一樣,老爺也在有意無意的淡忘這個書房,但這么多年,每當遇到什么解不開的煩難,老爺又總背了人悄悄兒到這里——老爺既恨這屋子見證了他的寒微,又愛它見證了他的謀略和成功。
當年初見大太太,她尚是個錦衣玉食嬌生慣養(yǎng),一聲大氣兒也不出的千金小姐,從不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溫順聽話的做善老爺?shù)恼粕厦髦?mdash;—包括接受這樁婚事,從善府小姐變成善府主事太太——大太太算是個脂粉隊里的英雄,只可惜容貌并不頂美,對人也太嚴苛了些。
這些年,她仗了當年一個誓言,行事越來越出格。雖說寒微時候,自己是投親來的善府,幸得善老爺青眼相看,后因善老爺無子嗣,便入贅承了宗祧。幾十年的富貴,確實承蒙善府和大太太所賜,只是大太太也欺人太甚了。如今往來的達官貴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就說昨日黃將軍的宴席,便是為了娶第九房設(shè)的,只有自己,因了當初的誓言,不得娶妾,落了人背后多少的笑柄。
娶二房的時候,倒也算是一舉兩得,略施小計,便賺了二房娘家的五百畝良田和一個美人兒,也虧得大太太貪財,看在那五百畝良田的份上才肯點頭。除此之外,這女人做事越來越不成體統(tǒng),以前大吵大鬧把府里一個我剛弄上手的漿洗寡婦攆出去,倒也罷了;后來竟然向二房的肚子下手,用下了藥的蓮子羹活活打下一個成形的男胎來,無非是因為當時,她自己只有個小姐嫩蔻,怕二房先生下少爺來。
二房也可憐見的,懷昭兒的時候,那個小心謹慎勁兒,如今孩子都十歲了,還是一下不敢松心,生怕一個眼錯不見招了毒手。如今,香肩這丫頭我早上剛弄上手,下午她連吵嚷都不吵嚷,就下了手,這樣下去,這個女人還有什么不敢做的。
善府歷來人丁凋零,到了大太太這一代,干脆斷了香火,不得已才出入贅之下策,如今她已有一子繼承善氏宗祧,有沒有丈夫已經(jīng)無關(guān)大局。夫妻情份早已稀薄,有我一日她便一日不能重掌善家大權(quán),且昭兒的存在分薄了她善家產(chǎn)業(yè),終究是她的心腹大患,若她鐵了心對付我,實在是危險之極,這女人臉酸心狠,行事狠毒……
老爺越想越是心驚,站起身來,不由有些氣悶,便想推開書房的雕花隔扇,看看樓下牡丹園里,去年剛移了來的一株名種,叫做葛巾紫的,花開得如何了。手剛碰上隔扇,忽聽到“咭兒”一聲女子的嬌笑,老爺不自覺地停住手,側(cè)耳細聽,分辨這似乎熟悉的聲音。只聽得那女子嗔道:“想是你要死了,府里那么些帳不弄,跟著我到牡丹園來干什么?”
“我想你想得緊,帳半日不弄死不了,我半日不見你,要出人命的,心肝兒。”
那女子撒嬌不依道:“嘻嘻,我不信你這些甜嘴蜜舌的,我摘了新開的牡丹要趕緊回去,否則一時尋不到我,該惹他起疑心了。”
那男子聲音,嘆了口氣,道:“我明白你不得自由,不過我不計較,只要每日間,能看到你,看到我們的孩兒越來越成器,我就滿足了,梅妝,多保重。”
樓下恢復了寂靜。
老爺心口“轟”的一聲,象被悶雷打了一般,半日恢復不過來,那女子的聲音他分明聽得出,是二姨太一把滑膩嬌柔的嗓子,更何況最后一聲“梅妝”,這本是二姨太做姑娘時候的閨名。而那男子,正是府中管家無疑,吳南陌。
老爺腳步有些虛浮,摸索著坐回書桌前的椅子里,剛才的對話一遍遍轟隆著滾過腦際,最后定格在五個字上:“我們的孩兒!”
老爺一拳砸在桌上,這個賤人,自從進了府,我百般愛憐,吃穿用度樣樣是最好的,花在她身上的銀子,就是照她樣子打,也打得出這么個人來了。竟敢私通管家,還堂而皇之生了個雜種出來在府里冒充二少爺。打量我是吃素的,在我眼皮底下做出這樣沒臉面的事來,賤人野男人雜種,我一個個收拾,瞧你們哪一個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老爺強自壓下一腔怨毒,慢慢踱步,踱過園子,走回那雕梁畫棟,往日里金屋藏嬌,如今恨不得一把火燒掉的嬌臥樓。
老爺心里是興奮的,因為他已經(jīng)有了最好的計策。
嬌臥樓。
瑞腦銷金獸。
老爺走進二姨太的屋子,一股子細細的甜香彌漫著,二姨太羅衣繡袂,上穿月白底子暈染著朵朵緋紅梅花的緊身掐腰綢緞小衫褂,下面是同色的緋紅滾了墨綠邊兒裙子,一頭黑壓壓的長發(fā)松松的斜挽了個發(fā)髻,只插著一枝綠瑩瑩搖晃晃的翡翠步搖。二姨太正擺弄著新采下的牡丹花,那盛開的牡丹更襯得二姨太靛青的頭,雪白的臉,說不出的嫵媚風流,一眼看上去,美人名花,相映生輝,富貴榮華。
老爺咳了一下,二姨太抬起頭來,忙笑著迎上來,道:“老爺,您前兒提到牡丹園里頭去年移栽的名種,說不知道開花了沒有,我方才特地去看了,已經(jīng)開了,便折了幾枝回來,插著給老爺看。”
老爺哼了一聲,道:“嗯,開得不錯,果然是名種牡丹,我剛才從舊書房過來,倒忘記看了。”
二姨太臉色微微一變,道:“老爺總不去舊書房的,一直說那兒太偏,怎么今兒倒有雅興了?”
老爺?shù)溃?ldquo;府里我也該多走走,各處看看——對了,去年冬天你提到,要我?guī)愫驼褍撼鋈プ咦摺N铱词菚r候了,聽說蘇州的春色已是極盛,我便帶你去逛逛吧——昭兒不能去,他們回家奔親喪的先生,剛剛回來,已經(jīng)落了不少功課,昭兒心又野,不能寵壞了他。你收拾收拾,把昭兒和奶娘拜托給大太太,然后我們就動身吧。”
二姨太忙道:“老爺,我舍不得昭兒,如果昭兒不能去,我也不去算了——您也知道,這孩子心野,離了我一日,不知道能淘成什么樣兒呢……”
老爺一甩袖子,不悅道:“我想去蘇州逛逛,順便拜訪幾個老友,要你作陪,請不動么?”
二姨太不敢再說,低頭道:“老爺別生氣,人家遵命便是,做娘的舍不得孩子,多說了兩句,請老爺擔待,我這就是去收拾行裝,再去拜別太太——老爺也要過去說一聲才好。”
“那個女人我不想見,我不去了。”
一個時辰之后,二姨太第一次帶著二少爺昭兒和奶娘出現(xiàn)在大太太的房里,神情局促。大太太一如既往的冷漠而令人生畏。二姨太懷里摟著昭兒,陪笑對大太太道:“太太,老爺說蘇州那邊有個老朋友,也不知突然發(fā)了什么興致,邀老爺去逛幾天。老爺答應(yīng)了,說想帶太太去,只是這闔府上下幾百號人,成天穿衣吃飯都要等太太安排號令的,家里的生意也離不開太太做主,因此上只得罷了。我原不肯跟去的,只是老爺一直說我不懂大家規(guī)矩,該出門去見些世面,所以恩準讓我跟著。昭兒也不小了,平時凡事有奶娘照應(yīng)著,下人做事難免有些著三不著兩的,所以我想拜托給太太,請?zhí)o費心幾天。”
大太太心頭極怒,出門之事,老爺從未提過半個字,便是出門拜訪親友,也該是帶著正室太太,才是大家子做派,怎的就帶這個上不得臺盤的,誰許她成日家打扮得跟妖精一樣,我哪一只眼睛瞧得上——這些都不說,老爺就該來親自辭行,就她把個孽種帶來交待算什么,真正是不把人放在眼里。
大太太干笑道:“你自放心去吧,不過幾日工夫就回來了,奶娘也跟了小少爺這么幾年了,我看著勤謹?shù)煤埽桩數(shù)暮堋D懵飞虾煤谜疹櫪蠣斒钦?jīng),還有,別叫他在外頭被那些不三不四邪魔外道的女人勾搭上。”
二姨太忙跪下,給大太太磕個頭,道:“太太放心,保證不會有閃失。那我這就走了,太太多保重!”
兩日后,老爺和二姨太在蘇州接快馬來報,二少爺不慎從花園假山上摔下,扭斷脖子,沒救得回來。二姨太接報后,精神便有些不正常了。當夜,老爺帶著二姨太披星戴月兼程趕回揚州。
老爺二姨太車馬兼程,到善府大門時,天已大亮,吳總管在門口接著,老爺落車一撩衣襟,便急急沖入府門,后頭兩個婆子從車上半扶半拖下神志不清的二姨太。二姨太的模樣一向艷麗齊整,如今簪環(huán)散亂,也不盛妝,哭的眼睛腫著,也不施脂粉,黃黃臉兒,兩眼直瞪瞪,滿嘴里不停的念叨:“昭兒,我苦命的兒,你就丟下了娘,可叫我將來靠哪一個啊……昭兒,你等等,娘就來了,好孩子,你等等娘……”
兩邊的婆子聽得心酸可憐,只拖著她趕緊進去。不防一聲慘叫:“昭兒,娘來給你報仇!”
二姨太猛的便掙脫了兩個婆子,拔下頭上唯一一根簪子,向出來迎著老爺?shù)拇筇珦淙ァ_@下事出突然,二姨太又快又準,連離大太太最近的老爺都不及阻止,大太太一時驚愕,眼看著銳利的簪子向自己喉嚨直刺下來,旁人齊聲驚呼,眼看要血濺當場——老爺身旁的吳管家撲出來,死死抱住二姨太的身子,簪子在僅離大太太喉嚨不足一寸之處停下。大太太被驚得面色如土,又不好發(fā)作,只得強自鎮(zhèn)定。
二姨太被抱住不得動彈,回身便刺吳管家,吳管家吃痛放手,幸好剛才的兩個婆子也趕到了,一左一右抱住二姨太的胳膊,便繳了她的簪子。二姨太沒了武器,開始大哭大鬧,老爺皺著眉頭,揮揮手,讓婆子把二姨太帶下去。
老爺進了正堂,并不急著去看小少爺尸首。在正中的太師椅上坐下,沉聲道:“前前后后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太有什么解釋?”
大太太先給老爺端了碗茶,不緊不慢道:“我最近為歉收的那些地的租子忙得日夜煩心,家里頭大大小小又出了幾樁事情,所以也沒空時時看著幾個孩子。前兒中午,因妹妹不在家,我便帶了嫩蔻、軒兒和昭兒三個孩子吃飯,昭兒吵著要姐姐帶著他們倆去園子里面玩,我想著嫩蔻都十五了,再說又有各自的奶娘跟著,應(yīng)該不會出什么事,便許了。誰知一會子功夫,昭兒的奶娘便瘋了般跑來回報,說昭兒從假山上摔下來了,我讓快馬請大夫,誰知還是不成了。”
“老爺是知道的,當日起那園子的時候,乃是名家手筆,為求稚拙天然,泉水山石都樣樣清奇逼真,雖說是假山,卻也是湖州特產(chǎn)的云琢石,峰圍疊嶂堆了數(shù)丈之高,孩子又小,摔下來的時候便不中用了,我請遍了城中名醫(yī),都說回天無力。事到如今,我知道老爺和妹妹都怨我,我倒恨不得摔下來的是軒兒,至少沒人背后嚼舌根子,多少難聽的閑話——老爺,我的委屈沒處可訴,我的心,也只有燈知道罷了,唔唔唔……”
大太太說到傷心處,便嗚嗚咽咽哭了起來,老爺哼了一聲,問站在大太太旁邊的女兒,道:“嫩蔻,你是怎么帶弟弟的?怎得如此馬虎大意?”
嫩蔻一向少見嚴厲的父親,養(yǎng)在深閨的大小姐,畢竟少經(jīng)世事,這兩天家里的變故已經(jīng)讓她如同驚弓之鳥,此刻被父親訓斥,便“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道:“我?guī)Я藘蓚€弟弟去園子,昭兒鬧著要捉迷藏,說要躲一個我尋不著的地方。軒兒昭兒讓奶娘把我眼睛蒙上,他們兩個去躲,然后我就聽到昭兒一聲慘叫,我扒了蒙眼的帕子跑過去,昭兒已經(jīng)摔在地上了,上面是假山最高的那個洞。”
老爺大怒,一迭聲讓傳兩個奶娘,一直躬身站著的吳管家走出來:“老爺,不用傳奶娘了,我已經(jīng)查問過,當時太太房里的丫鬟小梨正找她們倆說花樣子的事,她們的眼睛根本就沒在兩個小少爺身上,傳來了也說不出什么。只有一樣東西,我這兩天一直偷偷收著,就等老爺回來過目。”
大太太驚詫,老爺也驚異的看著這個平時沉默寡言,兢兢業(yè)業(yè)的管家,齊聲問道:“是什么東西?”
吳管家從袋中掏出一方裹的整整齊齊的白布帕子,打開,里面是一個黃金碎鑲瑪瑙戒指,質(zhì)材和嵌工均極精美,顯非尋常之物。大太太的臉頓時變色。吳管家看了大太太一眼,道:“這個戒指,是小少爺出事后,我和大夫一起挪動小少爺去冰窖保存時,在小少爺?shù)氖掷锇l(fā)現(xiàn)的。小少爺當日要玩捉迷藏,要爬假山,不可能手里握著東西,而是應(yīng)該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在口袋里,或者交給奶娘拿著。而小少爺死時手里緊緊握著這個,唯一的解釋,是小少爺摔下去的時候慌亂中抓到了一樣東西,而有這樣東西的人,是在最后時刻跟小少爺在一起的人,換言之,也可能是把小少爺推下去的人。”
吳管家把戒指呈給老爺,道:“這個東西,我已經(jīng)暗暗查問過,屬于太太屋里的大丫鬟香奩。”
站在大太太身后的香奩尖聲叫起來:“這個戒指我已經(jīng)不見了十來天了,到處都尋不著,怎會在你那里?”
吳管家厲聲道:“就為了怕有人手腳不干凈,府里一向有規(guī)矩,丟了東西一定要回報主子,然后在府里明察暗找。這件東西顯然非你自有之物,必是主子打賞的,丟了更是非同小可,怎么不見了十來天,我這個管家并不知道?即便你回報了太太,太太忘了沒吩咐我找——你把手伸出來!”
香奩拼命的往大太太身后縮,兩手死死藏在身后,吳管家一個箭步上去,把香奩拉出來,強迫她把十指高高舉起,左手中指,有兩道深深的劃痕和血淤。
“老爺請看,這就是她把小少爺推下時,小少爺掙扎中抓住了她的手,抓下她的戒指時留下的傷痕。這個奴才,這樣是不肯認的,只要送到衙門里頭,一上刑一定什么都招了。”
香奩“撲通”一聲跪下,抓著老爺?shù)囊陆笙聰[,哭叫道:“老爺,饒了我吧,我一時糊涂,老爺,我再不敢了!”
老爺一腳踹下去,踢得香奩往后一栽,恨聲道:“你這黑心的奴才,說,是誰指使你害小少爺?招了便罷,不老實說,我有本事把你的狼心狗肺都生生掏了出來!”
香奩已經(jīng)唬的魂飛魄散,哭著只管碰頭求饒,道:“老爺,不關(guān)我的事,是太太,太太讓我推小少爺下去的。”
大太太勃然變色,惡狠狠道:“香奩,你少血口噴人,滿嘴里胡吣些什么!老爺,這些奴才經(jīng)不住嚇唬,一旦被拿住了,就亂咬人,只求脫了自己的干系,我敢對天發(fā)誓,我沒做過這么傷天害理的事情。老爺深知善家世代名門,我自小四書五經(jīng)三從四德的教養(yǎng)著,決無此等有辱門楣之事!——現(xiàn)下這件麻煩如何解決,不必當著這些下人議論,總給小少爺找個填命的就是了。”
老爺冷笑道:“太太,你當日是善家的大小姐,如今是善府的太太,身份尊貴的很。但如今這死了的也不是一般人,是個活蹦亂跳的善家小少爺,不是沒出生的胎兒,更不是無足輕重的丫頭,今日我想息事寧人也不能了。吳管家,報官!將小少爺尸首、香奩跟太太一干相關(guān)人等,一并送交衙門。拿我的片子去拜見知府大人,請他務(wù)必徹查此案!”
大太太原料定老爺回來不過虛張聲勢,但此刻她才發(fā)覺自己錯了,驚愕而恐懼的,她死死瞪住老爺?shù)捻樱锩婵吹叫Q絕、殘酷、和嘲諷,讓她全身發(fā)冷。
當夜,大太太在府衙女牢,一根汗巾子上吊,畏罪自殺。
下弦月。死寂黑暗的春夜。
善府。外書房。
克己齋。
大太太死了,二姨太又發(fā)了瘋,老爺無處可去,便讓人把這外書房收拾了,暫在此處安歇。
這日送了大太太和二少爺?shù)撵`柩往城外普度寺寄放,諸事初定,老爺因連日奔波,睡得甚沉。半夜醒來,口渴得厲害,換了兩聲茶水無人答應(yīng),只得摸索起身,自向桌邊倒了碗涼茶,一飲而盡。眼睛習慣了微弱的月光,恍惚間看到椅子上有個人影,老爺驚慌之下,厲聲問道:“那兒坐的是誰?”
只聽得“咭兒”一聲嬌笑,一個火折子打起,二姨太秀媚風情的臉便在黑暗中明亮起來。老爺愣在當場,一時說不出話來。二姨太走過去,用火折子點燃桌上的燈,罩上燈罩子,嬌媚的轉(zhuǎn)過身來,道:“老爺,三日不見,便不識得人家了?”
“你?你不是瘋了么?我讓下人好好看管你,你怎么在這兒?”
二姨太嬌嗔的撇嘴,不屑道:“那些奴才,哪里看得住我,便是你老爺你,又何曾看得住過我呢?嗯?”
老爺大怒,伸手欲拍桌子,卻覺得胸中一陣作嘔,身子無力,心中大驚,知是剛才喝下的茶水有問題。二姨太看在眼里,又笑了一聲,道:“老爺,是不是沒甚力氣?不要緊,一向是我伺候您的,我在這兒小心伺候著,再給您說話解悶兒,您看好不好?——老爺不用驚慌,那不是毒藥,一時半刻死不了人的,嘻嘻。”
二姨太不待老爺答言,便揀了桌邊一個凳子施施然坐下,道:“老爺,您還記得府里曾經(jīng)有個漿洗的寡婦,人稱孫寡婦的么?”
老爺一時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二姨太壺里賣得什么藥,便不吭聲。二姨太橫了老爺一眼,道:“我就知道老爺是貴人多忘事,那我提醒您,這個孫寡婦,十幾年前新寡,活不下去了,求人介紹進府來,在大太太屋里做漿洗上的活兒,后來被我們當時血氣方剛的老爺給看上了,哈哈,老爺你還沒想起來么?老爺看上的俊俏小寡婦,自然飛不出您的手心兒去,可惜老爺做不得主,剛嘗了沒幾次甜頭,就被太太知道了。可憐那嬌滴滴俏生生的小寡婦,大雪天被單衣單褲的趕了出去。那小寡婦壞了貞操,窮人家不肯娶,富人家不肯用,因為有了身孕,師太說紅塵未了,連尼姑庵都不肯收。后來扎掙著生下個伶俐標致的女兒,母女倆乞討為生,到了女兒八歲那年,那寡婦終于一病不起,好在上天保佑,讓她遇到了個貴人,老爺,你猜是誰?”
“嘻嘻,那就是我,六年前我去觀音廟上香,看著那八歲的女孩兒好生喜歡,便賞了幾個錢,那快死的寡婦就求我收留這孩子,還告訴了我女孩兒的身世。老爺,你說你是不是該賞我,我把您流落在外的小姐給救回府來,這個功勞可不小啊——老爺定是要問,這位小姐是哪一位?您自己也猜到了,只是不肯相信吧?就是我屋里老爺最喜歡的丫頭,香肩呀,哈哈哈。老爺,當年娶我時,你贊嘆說‘二八花鈿,胸前如雪臉如蓮’,如今這親生女兒的滋味,更是不一樣吧?”
老爺張大嘴巴,卻說不出話來,只兩眼驚恐的瞪著二姨太,目光中滿是絕望和怨毒。二姨太搖著頭,道:“嘖嘖嘖,老爺您這是什么表情啊,是不是罵我蛇蝎心腸呀?要說蛇蝎心腸,我還比不上您的正室太太,我進善府本就不是自愿,本來更無爭奪財產(chǎn)之心,只是太太一直怕我比她先生下少爺來,奪了她善府財產(chǎn),防我比防賊還厲害。我第一個孩兒,已是五個月了,她裝作好意讓丫鬟端來一碗蓮子桂花羹,活活打下了我的男胎。后來天可憐見,她和我一前一后有了身子,我嚴密防范,萬事小心,才保住腹中的孩兒,可是我知道,孩兒即便生下來,日后也難逃她的毒手。于是我表哥,也就是吳管家向您進言,說產(chǎn)婦分娩血光沖天,不宜府上生意。你把我和她一起挪到別院,分在東西廂房待產(chǎn),她比我先動了胎氣,我為了達到目的,只得讓穩(wěn)婆給我冒險催生,最后終于險險的和她在半個時辰內(nèi)各生了一個男孩,利用清洗孩兒的機會,表哥安排穩(wěn)婆把兩個孩子給掉了包。”
“哈哈哈,表哥真真是千古妙計,從此我就看著我的仇人把我的孩兒當作掌上明珠,嬌生慣養(yǎng)又精心調(diào)教,卻把她自己的兒子當成眼中釘肉中刺,一年也不見幾次,最后還自己害了自己的孩兒,人世間痛快之事,莫過于此呀,哈哈哈。老爺,其實您唯一的兒子,也是死在你自己手上,那日你從舊書房回來,突然讓我放下昭兒跟你去蘇州,我就明白,你必是聽到了我和表哥的話,你要借刀殺人除去我和表哥的孩子。”
“你我都清楚,大太太一向?qū)ξ液夯⒁曧耥瘢赜幹罂欤褍旱媚銓檺塾屑臃侥鼙Wo周全,他自打生下來更是沒離過我一天,這次你將他單獨留下,讓大太太感到某種暗示和默許,于是肆無忌憚的下了毒手。只是你們倆都比我少算了一步棋,沒想到孩子掉過包,我便將計就計,看著你們一唱一和殺死了自己的兒子——倒省了我的麻煩。當然,大太太比你更少算了一步,她沒想到你借刀殺人之后會回馬一槍,借此機會除去她,大太太性子果斷厲害,可惜不夠聰明,有件事情她總沒看清楚——你們倆無論誰都要除掉對方,方能獨掌善府大權(quán),否則只能在摩擦和痛苦中共存,誰也沒法子稱心如意。”
老爺喉嚨里“咯咯”作聲,似有口痰堵住了,只憋得臉色通紅,只是咳不出聲來,身子也抖得跟篩糠一搬。二姨太道:
“你既知道我紅杏出墻,還生了孩子,必定不會饒我,于是我借昭兒死去之際,裝瘋賣傻,一路上纏住下人,才沒有給你下手殺我的機會。回府之后,處處都有表哥照應(yīng),你自然動不了我。嘻嘻,老爺,我是不是很聰明?”
老爺好容易換了口氣,切齒道:“你這狼心狗肺的賤人,好生惡毒!”
“哼,說我狼心狗肺,你對我可有什么恩情?當日我家世代相傳半頃良田,自給自足,雖不如善府富貴,可也是家境殷實,吃穿無憂,爹娘更是把我嬌生慣養(yǎng),我做小姐的日子,比起你善府的大小姐嫩蔻,可快活多了。可恨你貪我家良田,便勾結(jié)官府,誣陷了我爹爹一個通匪的罪名,不知又在何處聽說我美貌,威脅爹爹將我嫁你為妾,五百畝良田作陪嫁,否則全家下獄,斷無生理——我梅家世代清門,女孩兒何曾如此淪落下賤,充人妾媵?爹爹被你逼得走投無路,只得應(yīng)承了你。我嫁來后不久,祖母和爹爹便為此事悔恨交加,相繼辭世,我那性子剛烈的娘,在爹爹墓石上一頭碰死。后花園里偷偷私定了終身的表哥,替我料理了全家喪事,便含恨遠走,不知所終,你當初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若不一一回報,那才叫狼心狗肺呢。”
二姨太說著,把個千嬌百媚的面龐湊向老爺,道:“好在天無絕人之路,表哥后來回鄉(xiāng),清明時節(jié)跟我在爹娘墳上相遇,我便帶他回來,只說是個落魄的遠房親戚,讓他隨你在賬房做事。表哥跟著你,兢兢業(yè)業(yè),漸漸取得你的賞識,經(jīng)過這么些年,終于做上了善府的管家,善府的田地生意也都掌握了個八九不離十。今晚,只要一場大火燒了這書齋,諾大的善府,就是表哥,我,還有我們的兒子軒兒的了。別怨我心狠,你既已知我和表哥私情,下手只在早晚——大太太喪事一了,你便能騰開手了,我們不能等死,只好先發(fā)制人。至于你的小姐嫩蔻,我會找個好人家,風風光光打發(fā)她出嫁,老爺你就放心吧。對了,你不要指望有人來救你,今日府中飲水被表哥下了迷藥,人人睡得死沉,老爺這就請上路吧。”
老爺伸出枯瘦的指爪,狠狠地揪住二姨太的頭發(fā),道:“好毒的手段,我往日竟錯看了你。這一切既都是你和吳南陌設(shè)的局,那香肩也是你們殺了,然后引我疑心大太太才起了殺心的?我只不明白,香肩在母親死時,已是八歲,當知人事,怎會如此受你擺布?”
二姨太道:“當年孫寡婦因奸成孕,為主母所逐,畢竟是極為羞恥之事,自己也無法向年幼的女兒言明真相。托孤之日,香肩并不在場,孫寡婦給了我一件當年她穿的游魚戲水肚兜,說你必認得的,將來若有機會,讓香肩憑這個與你相認。若沒有機會,便給香肩做個母親的念想兒——這種腌臜東西,我才不要留著,早背了人燒了。”
“至于香肩,她是自殺的,根本不用我動手,我告訴了她她的身世,你說她還有臉活下去么?老爺,如今我告訴了你她的身世,你也沒臉活下去了吧?哈哈哈。其實我本不想那么早讓香肩死,我多想日日看著她伺候老爺,那才是大快人心呢。只可惜你和大太太彼此雖有芥蒂,卻并無殺心,我只得用這丫頭的死來讓你疑竇叢生,方起了除去大太太的狠心。”
外面?zhèn)鱽磬栲枧九镜穆曇簦蠣斵D(zhuǎn)頭,已經(jīng)看到火光。
二姨太臉色一凜,道:“表哥在樓下等我,老爺該知道的都知道了,我十多年來忍辱負屈,為的便是大仇得報,如今心愿已了,也該走了。”
老爺發(fā)出一聲低吼,拼盡全身力氣,卡住二姨太的喉嚨,將她拖倒在地,喉嚨里模模糊糊的喊道:
“你這毒婦,害我全家,我讓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二姨太拼命掙扎不開,驚慌失措,嘶聲叫道:“表哥,表哥,快來啊,這老不死的發(fā)瘋了!表哥!”
屋內(nèi)老爺和二姨太滾做一團扭打著,烈焰濃煙中,老爺漸漸意識模糊,有件往事卻在腦中異常清晰起來。三十年前,善氏祠堂,面如冠玉的文秀少年,跪在善家列祖列宗牌位前,立下重誓:“今生今世,善視小姐,決不納妾,保全祖宗基業(yè)。若違此誓,甘愿雷劈火燒,刀砍斧斫,受萬箭穿心之苦。”
二姨太亦始終不曾等到吳管家來救她,她最后的記憶,就是眼角閃過了那熟悉的長衫的影子,然后,就是灼熱的漫天火光。
屋外,長身卓立的男子,身穿青布長衫,看著火舌舔亮夜空,面目痛楚,他將一方秋香色女子手帕緊緊握在胸前,涕泗橫流,默默祝禱:“表妹,你莫怨我心狠不肯救你,我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這場禍事,終要有人擔了罪名,方能有個了局,否則將來有扯不盡的手尾,只要一著不慎,你、我、軒兒便萬劫不復,死無葬身之地。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帶大軒兒,成人成器,不負你為他的一番苦心。”
翌日清晨,善府仆人發(fā)現(xiàn),發(fā)了瘋的二姨太夜里放火燒了老爺?shù)目思糊S,闔府里因連日忙亂,上上下下都睡死了,竟無人來救。可憐那二姨太綺年玉貌,因不堪喪子之痛,舉止失常,和老爺一起葬身火海,花容月貌,付之一炬。消息傳到外頭去,有一班無聊文人閑士,吟詠憑吊,不勝其情,又有人打聽得了二姨太的閨名,作了十八首《落梅妝》作臨穴一哭,中有什么“云鎖嫩黃煙柳細,風吹紅蒂雪梅殘”,又如“隔簾零落梅花陰,斷香輕碧鎖愁深”之類,無非是些哀紅傷艷、悲金悼玉的老調(diào),按下不表。
只說這善府,十歲的大少爺善軒年幼無知,諸事不通,幸得府中多年的管家吳南陌忠心輔佐,當下給各處親友送信,舉哀發(fā)喪,主持操辦近日來善府的第三樁喪事,便是各處的生意田地,也都得他掌管,才不致群龍無首,得以保全富甲一方的地位——這對忠臣少主,又成就了揚州城內(nèi)另一出人人稱道的佳話。
十五歲的大小姐嫩蔻,本就是個美人兒燈般,風吹吹就壞了的人物,如今先失慈母,再喪嚴父,連日來悲痛過度,更是弱不禁風,送老爺靈柩出門時,一個腳軟,便向地上栽去。幸好走在身后的吳管家眼明手快,搶著扶住,道:“大小姐,小心了。”
嫩蔻孝服素顏,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女孩兒的身子從未接觸過男人,略略有些顫抖,軟玉溫香直令得吳管家意動神搖,不由有些癡了。
嫩蔻飛紅了臉,輕聲道:
“扶我起來罷。這許多人看著呢。”
便掙扎起身,吳管家連忙放手,將大小姐交還丫頭,嫩蔻抬步跨出府門,臨去又是秋波一轉(zhuǎn),儀態(tài)萬千。
黑沉沉的夜。善府。
后園。
大小姐嫩蔻手挑一盞琉璃燈,花遮柳隱,掩掩映映,一路逶迤著閃入?yún)枪芗遗P房內(nèi),明媚的眼眸映著手中的燈光,有些像那夜老爺克己齋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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