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好玩的民間故事?
《神仙樹緣》by林朵
這座城市的中央立著一棵香樟樹,樹齡接近千年,被公家掛了名木古樹的牌子。樹上曾綁著無數祈求美好姻緣的紅繩,因為不知道從何時有了傳言,說這棵老樹沾了仙氣,能保姻緣。
有過不少人往樹上綁了紅繩,倒是未必真心信服這個說法,大多只是為了找個樂子,或是求個心中安妥。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這顆樹還真有一位樹仙,附著于古老的樹身之上,已在這世間修行千年。
那是位性情溫潤的樹仙,生得俊朗雅正,可惜凡人無緣得見他的模樣,因為樹仙還只是一位沒正式入仙籍的散仙,無法在凡人面前顯出真身。對于這座城市而言,他是透明的,每日只是匿于繁茂樹冠之中,靜看日升日落,月盈月缺。
偶爾他會回想千年之前,自己剛剛幻化出靈識時的事。
那時當地還遵循這樣的習俗,哪家若是生出了女兒,便要在院中種上一棵香樟樹,待以后女兒長大出嫁時,樹也成了材,能伐了打成裝嫁妝的箱子用。
而樹仙的本體,一株香樟幼苗,就是伴著一名新生女嬰的啼哭聲植入了某戶人家的院子里。作為院中唯一帶了靈性的草木,彼時他靈識剛剛聚攏,散亂的神智并不比那個只會咿咿呀呀的小女嬰清醒多少,但在一片混沌之中,他仍然產生了一個模糊的念頭。
我是因她而來的。
之后這個念頭便如一棵樹生長所需的陽光雨露一樣,成了他的一部分。幾年過去,樹苗抽條拔高,逐漸充盈的靈識又幻化出了人形,成了個童子模樣。
這便是他最初的形態,連散仙都不是,充其量只能算個小樹妖。
當然,院中走動的凡人是看不見他的,一方面是因為他修為不夠顯不出實體,一方面也因為這些凡人靈魂太過污濁,見不了天地之間各種靈氣的聚合。
除了那個臉蛋與手腳都胖乎乎的小女童。
或許是因為他生長于此本就跟她有著難解的緣分,又或許是因為此時她心境尚為純凈通透,可與靈物相通,總之小樹妖在與她對視的第一眼,就知道對方看得見自己。
而小樹妖還在愣神時分,小女童就已經走到跟前,伸出手揪住他的胳膊,咧嘴笑了起來。
***
后來人們常常見這小女童獨自守在香樟樹旁,或拍手歡笑,或奶聲吟唱,有時還會快活地跑跑跳跳,像是在做什么好玩的游戲。
大人只當她是小孩子在跟自個兒玩樂,沒人知曉那是兩個孩子在一起愉快玩耍,哪怕一人一妖間隔著族類之別,但孩童間的純真情誼是隔不斷的。
她甚至給他取了名字,喚他“阿樟”。而他也樂得接受,每次只要聽有人在樹下輕聲喚著“阿樟”,便欣然躍下樹冠,去見此生自己唯一的朋友。
待女童長到一定年紀,家中為她請了教書先生,她也收拾了玩樂之心,一得空便坐在樹下吟誦典籍。大家只稱贊這家小姐聰慧好學,卻不知這是她這是在悄悄教小樹妖讀書習字。
小樹妖不能離開自己的本體,被困在這方小小的院子里,不知院外塵世當是如何。
“這個我也不知,家里從不許我出這院子。”她翻著手中書頁對他認真說道,“可是阿樟,聽那教書先生說,若是能識字看書,不用出這院子,也能知曉這大千世界是何模樣呢。”
小樹妖點頭應允,心中似有暖意涌動。
被養在這院墻里的深閨女兒未必能比一棵樹擁有更多自由,即便如此,她也盡力把自己能擁有的那點寬裕,毫不保留與他分享了。
***
又過了幾年,低矮小樹的身量漸漸超過了院墻,長得冠若碧云,枝繁葉茂,那樹妖也變作了個靦腆清秀的少年模樣。至于先前的女童亦長成少女,漸漸有了幾分大家閨秀的沉靜,原本胖乎乎的圓臉瘦成了鵝蛋尖兒,再配上杏眼櫻唇,隱隱是個美人胚子。
少年有時會躍上高高的樹冠,看看院墻之外這座城池的模樣,然后再將自己所見的枕河人家、水港小橋一一告訴少女,雖然他能看到并講述的場景也離不了院墻之外太遠,少女仍然聽得起勁,時常笑得眉眼之間滿是歡喜。
這時的樹妖少年往往不敢直直看她。
因為一對上她那雙透亮的眸子,心中便會莫名悸動,難以平息。
后來少女又多通了些情理分寸,知道樹妖少年與凡人不同,不好讓旁人察覺他的存在,自己行事須比過往更加收斂小心。但其實她也不必刻意回避什么,隨著年齡漸長,她漸漸失去了碰觸少年的能力,有時連對方說話的聲音也聽不太清。
他們無法如幼時一般親密,少女不能再教少年念書讀詩,少年不能再說墻外如何與少女聽。
但至少,他們還能看見彼此。
這院子里的仆從都知道,家中小姐素來鐘愛這棵香樟,常靠坐在樹下刺繡彈琴、納涼歇息。無數個夏季傍晚,明明炎熱尚未散去,但只要有小姐往樹下一坐,樹冠便會投下一片清爽蔭涼,帶著香樟獨有的幽香。
少女仰頭,正好與坐在樹冠上的樹妖少年目光對上。
兩人同笑,溫情而默契。
***
如果可以,樹妖少年只愿這安好歲月能一直停留于此,就像他作為一棵樹,長在院子里,從此便不再挪去它處。
可惜,凡人與樹不同,他們總是來來去去,無法永遠在某處停留。
轉瞬之間,少女長成了大姑娘,到了該出嫁的年紀,家中給她訂了一門穩妥的親事,嫁娶事宜開始張羅起來了,不久之后便要送她出閣。
這是古時女子無奈的命運,任誰也反抗不得。姑娘并不認識那位與自己訂下婚約的郎君,可這事由不得她有什么異議,想嫁與否的心思根本無人在意。而按照習俗,院子里那棵香樟樹,就該伐了打成收納嫁妝的箱子,陪她一同去到夫家里。
樹妖根基薄弱,若是失去可依附的本體,便會形神俱滅。可他此刻卻并不感悲傷懼怕,想的只是若自己的本體被制成陪嫁箱子,往后仍能伴她身側,那便還是好的。
不過姑娘不愿如此,她去求了雙親,說家中不缺那兩口箱子,這棵樹多年以來伴自己長大,就這樣伐了實在舍不得,不如留它繼續長在院中,待她出嫁之后,請雙親當這樹還如女兒在家一般,陪伴父母左右。
做父母的畢竟心軟,允了女兒請求,保住了這棵香樟樹。
出嫁之前,姑娘獨自站在樹下,伸手輕撫樹干,神色落寞。其實早先一兩年,她就已完全聽不見少年的聲音,而在月余之前,更是徹底看不見他的樣子了。
但她知道他還在的。
“阿樟,我要離開這院子,親眼看看外面的世間是如何了。”她笑得苦澀。“以后只留你在這里,你要保重啊。”
霎時滿樹枝葉微顫,細碎的陰影落在姑娘臉上,影影綽綽,黯然瑟瑟。姑娘心下了然,解下一段扎在自己頭發上的紅繩,踮著腳尖將它綁在了樹杈上。
“不知道我們什么時候還能再見,說不定要等到我下輩子去了。”她輕聲道。“阿樟,這根紅繩,就當我們以后相認的記號。”
說罷,姑娘埋下臉,手捂在眼邊,指縫間似有水光閃爍。
只見樹冠抖動,一片綠葉墜在姑娘臉邊溫柔拂過,像是有無形的手想替她抹去眼淚,又像是有誰正在許下無聲的承諾。
“我會等你。”即便明知對方聽不到,樹妖少年也依然奮力大喊。“請你一定要回來。”
我發誓,我哪兒也不去,就留在原地,一直等你。
***
第二日,姑娘手中握著一片綠葉坐上了花轎,而樹妖少年躍至香樟樹的頂尖,默默看那迎親的隊伍消失在道路盡頭。
“祝你此生姻緣美滿。”少年低聲道,“也替我看看更遠的世間究竟是何模樣。”
可這祝福未能如愿,對于姑娘而言,這姻緣與世間,皆不得圓滿。
在她與那個陌生男子拜堂成親的當頭,一伙仇家殺上門來,將在場的主人賓客悉數擊殺,也包括那位還沒來得及揭開紅蓋頭的新娘子。
鮮血流了滿地,凝住了新娘的大紅嫁衣。
噩耗很快便傳回了娘家,整個院子哭嚎交織,悲慟不已。就連那棵立在院子中的香樟樹,也是瞬間落了滿樹的葉片,空余光禿樹干,顯出一片蕭瑟死寂。
***
隨后許多年,對于樹妖少年而言都是渾渾噩噩,混沌不堪。他已經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如何熬過那段漫長又孤獨的歲月,只知當自己的本體重新抽枝發芽,意識亦隨之清醒時,這世道已經變了,又亂又險,苦不堪言。
原本清雅井然的院落早已殘破衰敗,先前住在這里的人家不見了蹤跡,院墻也坍塌大半,墻外的街巷同樣破敗,再未有過往的瑣窗朱戶與月橋花院,倒是時不時有流民草寇在附近游走停留,等入了夜,還常常傳來悲鳴哀嘆。
這人世竟是這般愁苦。樹妖少年獨自坐在樹杈間,心下悵然,可轉念又想,這世間若是沒了她,變成怎樣又如何呢。
于是他只是笑,笑得蒼涼。
僅有一點妖力都寄在那根綁在枝頭的紅繩上,保它永遠鮮艷如常,護它免受歲月風霜。
***
因為凝聚著妖力,紅繩周遭散著隱隱光芒,白日里看不太出,入夜之后也只是略微明顯,無人留意。然而周圍斷壁殘垣間未有燈籠燭火,對于少年而言,只有這段紅暈是這無邊黑暗之中唯一光亮。
少年沒有想到,正是這點紅光,又支撐著他能等得更久,更長。
當時恰逢一群災民流離失所,聚在這殘破的院子里過夜。夜里風寒霜冷,挨了凍的人們亟需取暖之法,他們看不到樹妖少年的模樣,不知此地有靈,便打起這香樟樹的主意,想砍了它劈柴燒火。
很快眾人尋來一把半舊的斧子,正欲砍樹之時,舉斧子的漢子眼尖,看到了那根綁在樹枝上的紅繩,還有上面附著的微弱光亮。
“這是保姻緣的神樹,砍不得啊。”漢子扔了斧子,哆嗦道。“砍了怕是要遭天譴。”
時值亂世,人心惶然,各種虛虛實實的鬼神之說橫行四方,也不知道這漢子究竟是搞混了什么無妄流言,把這所謂神樹的來歷說得頭頭是道,其他人聽了皆頗為信服,不敢再動砍樹的心思,轉而守在樹旁拜服祈愿。
樹妖少年坐在樹上,沉默地看著這些凡人的種種舉動,許久之后才抬眼去看那道紅繩,心中翻起一陣慟然。
即使過去這么多年,仍然是你在護著我。
明明我是因你而來的,可如今,你又去了何處?
于是這樹上樹下便是截然不同兩種情氛,樹下的人們還在作揖磕頭,求這仙靈保佑,心懷對未來的美好期許;而樹上的少年卻是自顧無暇,滿腔落寞,在無人知曉的夜里失聲痛哭。
所謂造化弄人,莫過如斯。
***
之后又過了若干年,波折的世道慢慢平復,這座城池重得了生機,折損的房屋得以修葺,冷清的街巷漸漸有了人氣,變得擁擠喧鬧起來。
對于這棵香樟樹而言,境遇亦與過往有所不同。
關于它是姻緣神樹的傳言沒有停息,反而越傳越廣,信服之人也是越來越多。不知究竟是誰先提出在樹上綁紅繩便可得樹仙保佑姻緣的說法,總之在第一個信眾這樣做了之后,很快便有了第二個,第三個,以及之后的無數個。
凡人們將自己對姻緣的美好期待,都寄在那一根根紅繩上,有些人還嫌只有紅繩太過簡陋,又在上面加了寫滿字句的祈愿木牌與裝飾用的紅緞流蘇,滿滿一樹掛起來,每遇風動,便是滿樹的鮮紅飄揚舞動,別有一番盛彩風致。
映襯之下,倒是最先綁的那段紅繩顯得愈發不起眼了。
樹妖少年藏在樹間注視著這一切,有幾分好笑,也有幾分無言。
這本是個誤會,可這誤會之中也蘊著不少真情。無聊之時,少年會把掛在樹上的祈愿木牌挨個讀過去,看著上面的詩詞雅句,哀怨鐘情,便會忍不住想起當年曾有個少女,每每教會自己一首新詩后,眉眼間都盈著動人笑意。
這般回憶,三分蜜里摻著七分澀,少年捂著隱隱發痛的胸口,看著樹下那些為了姻緣虔誠求告的凡人,不禁唏噓。
兩人之間明明有情,卻不能相守,真是世間莫大的憾事。
倘若他有足夠修為,該是要幫這些人一把的。
***
不知是否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世人來向這香樟樹祈求許愿,單一愿力微不足道,待來的人多了,無數愿力積聚起來,竟也是一股不容小覷的神力,沿著根根紅繩灌注于樹身,令樹妖少年本身的靈力也隨之充盈起來。
憑著這樣的機緣巧合,當周遭草木熬不過這歲月枯榮之時,這棵香樟樹卻是穩穩當當立了百年,期間扛過若干次雷劈天劫,脫了妖道,入了仙格,成了一位駐守人世的正經散仙。
說起來,這位散仙也算是盡職盡責,絲毫不貪戀自身靈力,將之悉數回饋于前來祈求姻緣的凡人們,用以修補那些凡人看不見摸不著的姻緣紅線,以免他們身上的紅線提早磨損斷裂,平白折損了一樁好姻緣。
說來也巧,像保姻緣這種繁瑣麻煩的事務,從未受過指教的散仙卻是干的得心應手,毫無紕漏。
大概是因為他喜歡看有情人終成眷屬時的開懷笑顏。
這般好姻緣雖然他此生無緣得享,可若能看這般溫情是真切存在,心中也是寬慰的。
***
時光荏苒,數百年也不過彈指一揮間,昔日的清秀少年已長成俊朗青年。在這數百年間,他閱盡了人情冷暖,悲歡聚散,卻始終恪盡職守,替天上掌管人世姻緣的中樞月老府分擔了不少繁重事務,保住了無數段真情不泯。
如今的他,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小小樹妖,只能依附于本體而生,連一方院子都走不出去。身為散仙,他不必再被拘于樹身本體,可以在一定時限內離開此地,遨游天地。
那般的逍遙自在當是誘人,可至始至終,他哪兒都沒有去。
只為了等那一個人。
我立過誓的。俊雅的樹仙立于樹冠間,微微嘆息。我會留在這里,一直等你回來。
雖然你我的模樣比之前都有所改變,但無論你變成什么樣子,我都能認出那道不變的靈魂。
請你也……莫要忘了我。
***
再后來又是數百年,樹仙眼看那朝代變換,城池改建,來去的凡人從生到死,周圍的房屋也與別的樹木一道,起來又倒。他開始漸漸明白,或許在那些自己目視之力無法企及的遠方,那里的世間模樣也與此處并無太多不同。
因為這人世之事總是循環往復,只在極少的時機里,會在每次重復之中摻雜些許珍貴的不同。
而在數不清的輪回中,他等的那個人,始終沒有回來。
***
待這棵香樟樹已在此地守了九百余年,世間的變化突然加快,一座嶄新的城市建了起來,周圍的老房子早就拆了個干凈,棟棟大廈拔地而起,圍得又急又密,連最后一點能透出風與云的縫隙都給堵了個嚴嚴實實。
層層高樓中央,除了一片還算素凈的公共草坪,就只剩了草坪上立著的這棵老香樟樹。
早在好些年前,來綁紅線的人就越來越少,有關此樹可保姻緣的傳言也被年年掠過的夏風吹得散了淡了。
畢竟世人都太過忙碌,光是要顧好自己的生活便已疲憊不堪,能余有閑心鉆研鬼神之說的人自是比過往少了許多,連愿意等待一顆真心的意愿也隨之衰減。
等公家往樹上掛了名木古樹的牌子,不讓人隨意攀爬靠近,就更是徹底斷了人們前來祈求的念想。即便偶爾還有人冒著被教訓的風險往這樹上綁紅繩,也多半是圖個樂子,而不是非要求得什么好姻緣。
在無數次的日月升落之間,樹仙沉默地注視著旁邊大馬路上的車輛與人群一同川流不息,如今的世人啊,活得是比以前寬裕不少,卻也來去匆忙,很少有空再在這棵高大的香樟樹下駐足太久。
所幸樹仙早已習慣了這般的世事變遷,歲月磨礪出了他的沉穩性子,無論是從頹然到喧囂,還是從熱鬧變薄涼,于他長久的等待而言,都是無妨。
只不過,偶爾還是會覺得有些寂寞。
***
隨著無數次的風吹雨淋,原來樹上那些紅繩木牌漸漸腐朽脫落,就像上面曾寄托的愛意一般沉入了時間長河,湮滅消亡了。
這棵曾被傳說極為靈驗的姻緣神樹,終究又恢復了最初的素雅模樣。
只有一段紅繩被樹仙以神力好生護持著,在無人留意的夜色中散出一團紅光,正如他心中對那段美好過往的念想,從未褪色。
而正是這點光亮,再一次給樹仙的等待帶來了意料之外的改變。
那是個炎熱的夏日傍晚,夕陽雖已西沉,但罩在城里的熱氣仍未消散,煩悶壓抑得令人不快。有些周圍的居民吃完晚飯,便會來這片綠地散步消暑,尋得片刻安寧。沿路路燈已開,昏黃的光線同還未完全消解的落日余暉攪和在一處,染得處處沒有亮色,皆為渾濁。
只有掩映在香樟樹葉之中的那一小團紅光通透明艷,可惜這許多年來,人們早已忘了抬頭去看。
正在樹仙以為這個傍晚又是在重復過去無數個同樣的傍晚時,變數發生了。
不知是附近哪家的小丫頭沒看住,搖搖晃晃走到樹邊,胖乎乎的小手扶住樹干。此刻明明無風經過,整棵樹的枝葉卻在那一瞬間猛然顫動。
許久不曾沾地的樹仙悠悠落于平地,低頭看著那個圓臉的小丫頭,嘴唇微微張合幾番,但沒能發出半點聲響。
而小丫頭好像還沒學會把話說利索,扶著樹干咿咿呀呀好一陣子,也沒說出什么完整的句子,最后只是盯著樹仙咧嘴大笑,稚嫩地喚了一聲:“阿樟。”
下一刻,原本干涸的天空突降大雨,將先前的沉悶憋屈統統驅凈,那么痛快,那么涼爽。
仿佛那是一場祈求千年終得所愿的淋漓酣暢。
***
之后的若干年對于樹仙而言,就像那段美好往昔又重來了一遍。
在舒展的樹蔭下,他靜心等著女童偶爾的出現,為她驅趕蚊蟲,遮陰送涼,還把這九百多年間的所見所聞挑了妥帖的與她講。
女童沒有前世記憶,就是普普通通一個小孩子,只當他講的這些都是好玩的傳說故事,而樹仙對此毫不在意,等她年紀稍長,還輕言細語教她認字讀詩。
每一首詩,都是九百多年前曾有人耐心教給過他的。
可惜這重復之中也包括了不太遂人心意的那一部分,隨著女童日漸長大,對樹仙的感知也在逐日衰減,等她念到中學時,就已經聽不到也看不見他了。
有時連這少女自己也會迷惑,關于那位溫柔仙人的所有記憶,是不是就像其他成年人看到她小時候跟一棵樹玩得起勁時所說,不過是小孩子的幻想罷了?
但即便過去的一切都消失得了無痕跡,少女還是時常去到那棵樹下,一仰頭望見那繁茂樹冠,便覺得身邊似乎多了一位老友陪伴,十分心安。
少女不知道,樹仙其實一直都在,每次光是遠遠地望著她來,便已覺得滿足了。
即便他的處境又變回從前,四下無人能見他真身,滿腔話語亦無可言說。
可是,再也不覺得寂寞。
***
距離樹仙與她重逢,又過去了二十年。
昔日的小女童長成了扎高馬尾的好姑娘,找了一份需要滿世界跑的繁忙工作,日子過得風風火火。但她每隔一段時間總是要回來的,回到自己的故鄉,與家人相聚,還有一定要來看看這棵香樟樹。
她改不了自小養成的愛對這棵樹說話的怪習慣,每次出去走一遭有過什么見聞經歷,都要一股腦地對這棵樹說過才算完。
“阿樟,我這毛病真奇怪,在外面看到什么新鮮玩意兒,總惦記著要告訴你才好。”姑娘仰頭對著樹笑,“而且無論我去到哪里,心里都想著我還是會回到這里來。”
仿佛這里才是心的原點。
可是這個原點并不如意料中牢靠,很快就要岌岌可危了。
老香樟樹扎根之處是整座城里最中正最金貴的片區,有黑心商人看中這片地皮,巴結管事兒的做了見不得人的勾當,要把這里推平了,蓋成新樓賣出去。
這棵古樹說是要移去別處,可是內行人都知道,老樹移栽不是件容易事,刨根動土總歸是傷了根基,即使再找別處種下,能不能復蘇存活還得兩說。
即便樹仙如今已修成散仙,但若失了本體,還是不成的。
那個扎高馬尾的姑娘雖不知曉其中的具體利害,但她敏銳地察覺到了整件事中的蹊蹺,還有自己心中對于那棵老香樟樹的掛念。
她想要保住它。
姑娘是個有決斷的姑娘,很快行動起來,在不長的時日中想了很多辦法,試了很多路子,四處奔波打探,累得自己幾乎脫了像,甚至中途還被不懷好意者威逼恐嚇了一番。
可她沒有退讓,始終透著一股倔強勁兒。
“阿樟,你別擔心。”她靠著樹干,滿臉驕傲。“我決不許他們就這樣不清不楚地毀了你。”
樹仙看著她離去的身影,面色復雜,既喜又憂。
喜的是,即使時光已經過去快一千年,萬事萬物面目全非,歷盡輪回的她仍是那個一心想保他護他的姑娘,從未改變。
憂的是擔心她疲累安危,自己卻又無法現身勸她莫要堅持。
畢竟,他已經……
***
雖然一開始無人看好,高馬尾的姑娘到底還是憑著自己那股堅韌心性兒把這事給辦成了,老香樟樹不必被移去別處,某些行事齷齪之人也挨了懲處。
得知結果那天,姑娘興沖沖地奔來香樟樹邊,想告知它這個好消息,卻發現它樹冠低垂,枝葉頹然,不似往日勃勃生機。姑娘心中隱有不安,習慣性地想要發聲詢問,可正逢空中悶雷滾滾,樹葉間隙有碩大雨滴墜落。
“阿樟,雨太大,我得先走了。”沒帶傘的姑娘被這傾盆大雨淋了個透,卻還是一步三回頭,心頭莫名不舍,“下次我再來見你。”
恰巧樹冠抖動,一片綠葉墜在姑娘臉邊溫柔拂過,像是有無形的手想撫弄她額邊發絲,又像是有誰正在做出無聲的告別。
“再見。”即便明知對方聽不到,樹仙也依然望著那離開的背影,輕聲道。“我會一直等你。”
雖然他的命數已至,可能再也等不下去。
***
世間萬物自有天命壽數,哪怕是已經修成散仙的他也不例外。
今夜,就是他誕生于這俗世整一千年,也是身為靈物最后一次的歷劫之時。
此劫稱為天限之劫,其嚴苛程度將遠勝過往任何一次劫難。若是熬過了,他便能超凡脫俗,榮登仙界,從此成為天界上仙中的一員,再不用受這俗世限制,擁有享不盡的福祉,尊崇無盡無邊。
若是熬不過,那他的命數便到此為止,連下一個輪回也入不了了。
這一切雖是聽著慘烈,可能熬過千年抵達這一步的妖精鬼怪,本來便已是少之又少,算是福緣深厚了。樹仙對此早有預備,面對擺在自己跟前的這段歧路,心中并無太多波瀾。
只是那唯一的掛念,仍然積郁成胸中隱痛,無法排遣。
眼見時辰臨近午夜,蒼穹之中黑云越聚越沉,周邊落下的滾雷也是一陣強過一陣,樹仙心境卻是愈發明澄,一眼望盡這座城,登上樹冠之頂,闔上雙目,坦然受劫。
但等了許久,那最為極致的一記雷卻遲遲未落。
樹仙不解地睜開雙眼,驚見兩位神仙出現在自己面前,正是掌管此次劫難的雷公電母。
以前歷那小劫時,他只是守在地上老實挨劈,無緣得見位于上界的雷公電母,這回本該是第一次見到二位真身,但不知為何,他卻有種莫名的熟稔感。
兩位上界神仙對他這個小小散仙的態度也是極為客氣,雷公更是取出一枚靈珠,說是故人托付保管,要他在機緣恰當之時將這枚珠子交還。
在樹仙接過它的一瞬間,珠子散成流光,融入四肢百骸,喚出一片封存已久的記憶來。
千余年前,上界掌管人世姻緣的中樞月老府同時任命了兩位新的主事上仙,一位男上仙,一位女上仙。按照慣例本不該如此,月老府主事向來都只有一位,但這兩位上仙皆是修為精深,先前又都對這份差事互不相讓,上界難以定奪,才有了如此局面。
之后兩人便共同操持月老府事務,說來也奇怪,明明兩位上仙先前為了爭這位置有過好一番勝負比試,但主事之后卻是合作無間,成效斐然。而且日子一久,兩人在互相欣賞幫襯之余,還漸漸生出幾分情愫來。
上界仙人并非全都絕情斷愛,若是有緣,結成仙侶也是常見,就如這一任的雷公電母,便是托了那兩位月老府主事做媒引薦,得了一段神仙眷侶好姻緣。
按理說兩位主事若想要結緣相守,也無不可。壞就壞在彼時上界有位尊者欲與另一位下凡修行的仙人結緣,來托月老府主事行個方便,將自己與那位身在人世的仙人綁上紅線。可兩位主事均算出此緣并非善緣,強求不得,斷然拒絕了那位尊者,引得對方勃然大怒,使出狠辣手段,給月老府降下莫須有的罪責來。
兩位主事對此無力回天,本來那位男主事是想獨自承擔罪責,但那罪名頗重,若是由他一人擔下,不但會被除去仙籍,還會神識俱滅,再無生機。危難之時,是那位女主事挺身而出,分了大半罪責,才保住他能再入輪回。
兩人一個被罰脫開人間道,只能做那無知無覺的無心草木;一個被罰在凡間輪回,領受那千年斷情之苦,世世不得幸福。
這便是那顆靈珠里的全部記錄。
“所以她……”已回想起一切的樹仙聲音顫抖,“這一千年來,她都……”
“每世皆不得善終,總是大起大落,波折悲苦,更沒有過一段好姻緣。”電母嘆道。“我們兩個雖不忍看她如此,可天命難違,除了幫你保管這顆靈珠,亦無法替你們多做什么。”
“然而天道之中也有混沌之處,并非全然定數。”雷公接過話來。“不然你不會憑空生出靈識,有了修為,她也不會在一輪又一輪的轉世中,還能與你相逢。”
雖然這相逢是那般短暫,彈指即散。
樹仙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兒突然皺緊眉頭,開口道:“算起來,她這一世仍在罰期之內。”
“你所料不差,我們在天上,看得自是更周全些。”電母回道,“前些時日她為了保你奔走,期間多有得罪之人,人世險惡,加上天罰如此,她怕是……大難將至。”
這是連尋常神仙也莫可奈何之事,要替原本命格帶罰之人逆天改命,除非有哪位上仙肯犧牲大能為,否則一切無可挽回。
而且就算她了結了這一世,天罰終止,有過天罰印記的靈魂,往后也只能以凡人身份繼續在這俗世輪回交替,再難有機緣重返上界不說,即便是想過尋常日子,仍然會比普通世人苦澀幾分。
“此事已成定局,你也只能看開些。”雷公勸解道,“這一千年來在,你人間修補姻緣的功績非凡,上界對此有目共睹,原先那位生事的尊者也不好再從中作梗。近日月老府主事職位又有空缺,待歷完此劫,你不必再如其他小仙一般從頭做起,可重返主事之位。”
這對于辛苦修仙者而言,確是莫大的福祉,樹仙卻不動聲色,面色漠然。
這劫他沒打算渡過去,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如果升仙就意味著與她永遠隔著這天與地,那這神仙不當也罷。”樹仙說這話時,神色如常,仿佛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兩位上仙,我只想再求一事。”
若他能扛過此道天劫,那所降福祉便請雷公電母替他悉數收著,轉贈予她。這樣便能抹掉天罰印記,保她這一世安寧,再不多受半分天罰之苦。等她以后再入輪回,人生也能順暢平坦,免去那諸多波折煎熬。
至于他自己,甘愿領受那逆天而行、神識俱滅的責罰,從此不存于天地。
這樣的決心,早在他千年之前留下那顆記憶靈珠,并囑托雷公電母在自己有機會再次升仙前交還時,便已下定。
他是怕自己被她遺忘,但更怕自己在有能力替她逆天改命之時,忘了保她護她啊。
雷公電母對視一眼,許久之后才點頭應允,感慨道:“像你這樣的癡人,我們這些年也見過不少。”
樹仙淡然一笑:“多謝成全。”
待目送雷公電母重返蒼穹,再度闔上雙目之時,他的腦中又浮現出那道熟悉的笑顏。
可心中郁結已然全消,再無遺憾。
半刻之后,那道驚天響雷自空中轟然劈下,天地之間霎時亮如白晝,一片耀眼光芒,許久未曾消散。
***
第二天早上,市中心的馬路堵了一小會兒。
因為那棵于城中立了千年的老香樟樹,在昨夜肆虐的雷雨中被擊倒,斷裂的樹身橫在路中央,市政部門頗耗了些時間才將它移至路邊。
天還在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從圍觀人群中走出一個高馬尾的姑娘,慢慢來到臥倒的巨木身旁。只見她丟了手中的傘,蹲下身伏著倒下的香樟樹干,一時間臉上沾滿水珠,不知究竟是雨是淚。
但落在她身上的雨卻驟然停了。
姑娘有些茫然地抬頭,看見是有人撿起了她的傘,為她撐在頭頂。
撐傘為她遮雨的青年,一身普通人的裝扮,長相卻是現代人少有的清雅,還帶著藏在久遠記憶中的的親切與熟悉,看得姑娘有片刻恍神。
下一刻,青年露出溫潤笑容,朝她伸出了手。
他的手腕上,綁著一根細細的紅繩。
姑娘先牽著他的手起身,然后目光投向那段紅繩,臉色一凜,驚訝道:“你是……”
“我是阿樟,這棵香樟樹的樹仙。”青年握緊了姑娘的手,笑容中滿是誠懇。“這一世,請讓我來保你的姻緣。”
END
這故事是我原創,謝絕轉載。我寫的其他一百個故事都放在我的公眾號【林朵講故事】里了,歡迎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