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口-中國新傳說
曲曉海剛和郝春賢處對象時,喊郝裁縫郝叔,見了幾次面后,把“郝”字省去,直接叫叔,顯得親熱又隨意。郝裁縫是細心人,嘴上不說什么,一到換季,準保給曲曉海做件新衣服。曲曉海感動得鼻子發(fā)酸,背地里和郝春賢說了幾次:“你爸真是個好人。”
兩個人春天開始處對象,轉(zhuǎn)過年,又到了春天,兩家的長輩——郝春賢爸和曲曉海媽,就張羅讓他們結(jié)婚。婚禮上有個步驟是改口。郝春賢已經(jīng)鞠完躬,喊過了媽,紅包也揣進了懷里;曲曉海鞠了躬,“爸”字卻咋也喊不出口。他憋得臉通紅,額頭上暴起了青筋,又鞠一個躬,還是沒喊出來。郝裁縫也沒計較,把紅包硬塞進他手里。
晚上,曲曉海向郝春賢解釋:“我爸死得早,那個字幾十年沒喊,一時半會兒不適應(yīng)。”
郝春賢反駁:“我媽死得還早呢,我咋就能沖你媽叫媽?”
他們倆都是人民教師,也都是講理的人,約定中秋節(jié)一定改口。
中秋節(jié)到了。曲曉海病倒了,高燒不退,頭暈頭痛。
郝春賢嘆息一聲,只好自己回了家。假期結(jié)束,曲曉海病也好了,準時準點站到了講臺上。郝春賢譏諷:“都說活人不能讓尿憋死,你倒好,愣讓一個字憋出病來了。春節(jié)時,你說啥也得把口改過來。”
曲曉海聽說還有春節(jié)要過,腦袋就“嗡”的一聲響。
一轉(zhuǎn)眼,春節(jié)就到了。
去郝春賢家的路上,曲曉海一直給自己鼓勁兒,鞠個躬,說一聲“爸過年好”,一天云彩就全散了。可他一看見郝家大門,腿肚子就開始打哆嗦,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勉強支撐著走進房門,剛挪到郝裁縫面前,就“撲通”一聲栽倒在地。
曲曉海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炕上。郝裁縫什么也沒說,把一件新棉衣遞到他面前。曲曉海跪在郝裁縫腳下,“叔”不能叫了,“爸”又叫不出口,眼淚就流了下來。郝裁縫拍拍他肩膀,什么話也沒說。
從那以后,郝裁縫照樣給曲曉海做衣服,但再也不和他說話。郝春賢勸過幾次,郝裁縫不住地點頭,但再見曲曉海,照樣不說話。曲鳳、曲龍出生后,曲曉海開始叫郝裁縫“小鳳她姥爺”或者“小龍他姥爺”。郝裁縫特喜歡隔輩人,但不管叫他誰姥爺,照樣都是一言不發(fā)。
郝裁縫不和曲曉海說話,但交流還是存在的。有時候,小鳳很嚴肅地告訴曲曉海:“我姥爺不讓你再喝涼酒,涼酒有酒寒,對胃和肝都不好。”有時候,小龍板著小臉說:“我姥爺說了,穿西服別把扣子都系上,顯得板,看著發(fā)傻。”
每當(dāng)聽到這些話時,曲曉海心里都熱乎乎的,那個“爸”字就在他喉嚨口轉(zhuǎn)圈子。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小龍讀初中時,郝裁縫的耳朵聾了,眼睛也開始發(fā)花,除了女兒一家人的衣服,不再接外人的活。小鳳讀高中時,曲曉海母親去世了。安葬完母親,曲曉海就張羅把岳父接到家里住,但郝裁縫卻死活不同意。第二年冬天,郝裁縫上炕時一條腿磕在了炕沿上,骨折了,曲曉海一直把他背到醫(yī)院。出院后,郝裁縫就在女兒家住了下來。
轉(zhuǎn)過年,小鳳考上大學(xué),走了。兩年后,小龍也考上了大學(xué)。
家里一下子就冷清了,到了晚上,夜顯得格外長。郝春賢張羅打撲克,玩五十K。郝裁縫一玩就上了癮,每張牌都特別較真兒。曲曉海收了他的分,他就質(zhì)問郝春賢:“他大小王咋就能管上我的五十K呢?”
郝春賢解釋:“你不是純五十K,是雜五十K。”
隔一會兒,郝裁縫又問:“他四個小3咋就收了我的純五十K呢?”
郝春賢又解釋:“四個的最大,啥都能管。”
說著話,她就沖曲曉海使了個眼色。往下再打,曲曉海有牌也不出了。
一天夜里,正打著撲克,郝裁縫一頭栽倒在炕上。醫(yī)生診斷是肝癌。郝春賢有潔癖,護理不了病人,都是曲曉海負責(zé)照顧,喂飯喂水,接屎接尿,背著老人去做各種檢查。郝裁縫臨死前,把郝春賢、曲鳳、曲龍叫到枕邊,分別說了一句話,然后,就拿眼睛看曲曉海。曲曉海走到老人身邊,嘴抖得像掉進了冰窟窿,那個“爸”字到底沒叫出口。郝裁縫笑了笑,腦袋就歪在了一邊。曲曉海跪在床前,扇了自己兩個耳光。
在郝裁縫墓碑前,郝春賢告訴曲曉海:“我爸臨死前說,我找了個好男人。他還說,真盼著能把那個疙瘩解開。”
曲曉海的眼淚就涌了出來。
郝裁縫是冬天去世的,幾個月后,到了清明節(jié)。郝春賢高血壓發(fā)作,頭暈得出不了門,曲曉海只好自己去了縣西公墓。他把兩盤菜擺在墓碑前,說:“您不用擔(dān)心,郝春賢身體沒啥大事,過幾天就能來看您。”
曲曉海說:“家里挺好的,小鳳、小龍學(xué)習(xí)很努力,您不要惦記。”
曲曉海說:“這些年都怪我不好,硬生生結(jié)了一個疙瘩,現(xiàn)在,我要把疙瘩解開,讓您老在地下安心。”
說完這句話,曲曉海從懷里掏出一張紙,劃著火柴,在墳前點燃了。
那是一張稿紙,三百個格子,每個格子里都寫著一個“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