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淚,從我眼里流出-情感
1
那個街角是公交站點,雖然毗鄰風口,人流倒也密集。那個站在擺滿水果的板車前,冬夏都一身藍大褂大圍巾臉色如老樹皮一樣枯槁的老女人,是我媽。
她沒有你認為的那樣老,其實她才44歲。有關(guān)女人的詞匯都那么美好,瑩潤、優(yōu)雅、嬌媚,這些從來都沒有屬于過我的媽。
每天一大早,早到她走了幾個小時啟明星才隱隱出現(xiàn),她就騎著板車去上水果。她固執(zhí)地自己去上貨,圖省幾元錢。
那天她回來,走路一扭一扭,嘶啞著喉嚨,眼睛也腫了。我心疼,可是她一臉驕矜地告訴我,她和“城管”打架了!而且,她竟然贏了!
那一群“城管”呼嘯著奔她而來的時候,她慌了手腳,推著板車拼力想跑,車子卻被他們牢牢挾住,幾個人嚷著要拉走板車,她清楚自己是占道經(jīng)營,沒理,她突然就躺倒在地,嚎啕起來:你個缺德帶冒煙的鬼啊!你兩腿一蹬說走就走扔下一屁股債哇,你扔下個癱巴閨女揪我的心哪!我不出來賣這個就得窮死啊!這日子我可過夠啦!你快來把我們娘倆也接去陰間享福吧……
開始媽一定是干嚎來的,也許是她的表演太投入,結(jié)果那些山一樣壓迫她的苦難就都一股腦兒擠壓進她的胸腔,她涕淚橫流,硬生生嚎得那個中年女城管紅了眼圈。
媽一邊做飯一邊興沖沖地和我說著經(jīng)過,我靜靜地聽著,淚水無聲地滑下了臉頰。
她看了看我,一時語塞,卻忽然來了一句:那個女城管,是個好人。
是的,那是個好人。其實媽也是好人,雖然糙了些。
2
媽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樣糙的?是從我5歲時家里失火,媽為了救我燒傷了一只眼睛的那一刻開始?我搖了搖頭,卻搖不掉那些刻在記憶中的沉痛往事。
我和媽燒傷后被送去醫(yī)院,媽的傷比我輕得多,每次我從昏迷中睜開眼,都看到媽,她的左眼包著紗布,淚水從露出來的右眼源源滾下,她嗚咽著一遍遍說,是她沒用,沒照顧好我。
半年后,我出院了,花掉了家里所有的錢。我不能正常走路,手指也糾結(jié)在一起很難分開。爸出外打工,媽一個人撐著家里這一小片天空。
媽一有空閑就給我按摩手指,大夫告訴她,這樣會讓我的手能寫字,因為我該上學了。
媽去求村小學的校長,人家委婉地拒絕,說我難以自理,說我的手寫不了字,說學校不是福利院。媽就背上我趕到學校,拿了紙筆現(xiàn)場讓我寫字給老師們看。最終校長被媽的固執(zhí)打動,收下了我。
從此,媽背著我去上學,日復一日,無論刮風下雨,她都像鐘表一樣準時地把我送到學校。她還經(jīng)常站在窗外聽老師給我們上課。
有一次,有個同學罵我是“癱子”,媽像瘋了一樣去找他的家長,逼著人家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給我道歉,弄得我都抬不起頭。
是從那個時候起,媽就粗糙了吧?
3
上初中學校離家遠,媽背不動我了,就為我買了一輛板車,拉著我上學。
那一年的秋天,爸突然被工友送回家,他得了惡性腦瘤。
爸一共開顱3次。第一次,媽四處借錢;第二次,賣掉房子;第三次,連醫(yī)生也不肯說什么了。但她還是在親友“錢要打水漂”的嘆息中把土地承包權(quán)抵押出去了。
爸沒能下來手術(shù)臺,他帶著草草縫合的傷口被埋葬在遍野蓬蒿的老墳地里,那些賣地的錢結(jié)清了醫(yī)院的賬單后正好夠支付安葬的費用。
給爸送葬的那一天,細雨霏霏,呼天搶地的嚎啕中夾雜著媽的念叨:你要是有靈就在那邊好好保佑我和閨女,別讓我們娘倆吃不上飯……
沒有了土地,沒有了房子,一個薄霧蒙蒙的早晨,媽用一輛板車拉著我離開了家,車上是薄薄的家什,車中間還有一個單薄的我。車聲轆轆,碾過我破碎的童年和少年,碾過我酸澀的記憶,城市,向我們母女敞開了胸膛。
4
新家安在城里的棚戶區(qū),租住在兩間低矮的破房子里。媽去賣水果,學,我是不能再上了。
我就在家里寫呀寫,媽回來看見我就滿眼欣慰。有一天她忽然說:閨女,媽聽說有了電腦,自己在家就能學了,媽要給你買。我苦笑:媽,電腦那東西可不是咱們能買起的。
城里的日子照樣拮據(jù),但是好人多。我們娘倆身上穿的,屋里用的,都是好心的鄰居們給的。院里同樣租房子賣菜的大嬸總是把沒人要的剩菜給我們,為了回報,媽也把賣不了的爛水果送給她。
那是真正的爛水果,別以為媽是賣水果的,我就有吃不完的水果。
4月18日,是我的生日,媽端出了一個小碗,里面是嬌艷欲滴的楊梅,十多元一斤的價格讓我抬起頭詫異地看著媽,媽喜滋滋地說,吃吧閨女,新鮮的楊梅才好吃。
我用牙尖尖一點一點地嗑著楊梅酸甜多汁的果肉,新鮮的楊梅真的好吃呢。
我讓媽轉(zhuǎn)過身,神神秘秘掏出了一封信,是一封編輯的退稿信,上面寫著這樣幾句話:文筆順暢,立意不俗,如能堅持,定成氣候。
媽這個高興啊,她立刻就跑到院子里大著嗓門向鄰居們喊:編輯給我閨女回信了!編輯說我閨女以后準出息!
我苦笑著搖頭,唉,這個粗糙的媽啊!
5
冬天來了,媽的手又凍成了爛倭瓜。房東阿姨一次次地勸說媽找個幫手幫襯家計并熱心地牽線搭橋,終于,一個男人在一個冷冽的日子里讓媽領(lǐng)回了家。這個老實男人來了以后我們的生活有了改善。而且,媽念叨了好幾年的電腦,在這個男人來家3個月以后,真的搬回家了!
那段日子,是我多年來最幸福最安逸的時光。
可是這種安逸的日子過了不到兩年,那男人卻出了事。他得了腦中風,喪失了勞動能力。
媽從醫(yī)院回來,常常面無表情地自言自語:老天爺呀,咋就可我一個人禍害呢。
男人拿回來的錢眼看著花光了,接著花媽自己賺來的錢,媽穩(wěn)不住了。
那天媽破例收工早,還做了好幾個菜。飯后,媽對那男人說:你走吧,你回自己兒子那里去吧,我養(yǎng)活不起兩個癱子,就當你可憐我們娘倆了。
男人嗚嗚嚕嚕地不肯走,可是媽既然硬著心腸下了逐客令,怎么肯輕易收回?她把男人的被子雜物都雇車裝好,然后硬把男人送回他兒子那里去。
男人的朋友都在義憤填膺地譴責她。我看著她更顯憔悴的臉,問,這樣做良心能安嗎?
媽的表情木然:良心安了,你呢?咋辦?你也來教育我咋做人?我真的沒有錢養(yǎng)活他到死啊,說著媽已是淚流滿面。
半夜里,睡夢中我聽到輕微的聲響,起來一看,媽的手蘸著唾液在數(shù)錢,看到我醒來了,媽說:我再給他拿3000塊,這樣我的心里也會好受些!
那個時候,我哭了,媽干涸的眼窩里也有亮光一閃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