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學時代-成長
烏冬,女,青年作家,《ONE·一個》常駐作者。現留學于法國。
在離家15分鐘腳程的區域內,我所就讀過的幼兒園、小學和初中均坐落于此。小區里80%的青少年在經過這三處地方時,都會向人這樣介紹:“噢,這是我的母校;噢,這也是我的母校;噢,這還是我的母校。”因此,我覺得整個小區都是“母”的,把我牢牢地按在她的子宮里不肯生出來。這也談不上有什么不好,只是我長大了,漸漸覺得有點缺氧。
還好讀高中了,這救了我。毫不夸張地說,我終于從“小區母親”的肚子里給剖了出來。學校在城市的另一邊,每天來回坐公交車,要一直從起點站坐到終點站,再從終點站坐回起點站。我16歲的時候遠沒有現在這么麻煩,起床后10分鐘就能出門,半閉著眼睛摸到車站,睡意也消失了大半。公交車在晨霧里安靜地“臥”著,像幾個煙盒。那時還流行雙層車,它們像五花肉。我喜歡五花肉,也喜歡雙層車,因為里面有一個狹窄的旋轉樓梯,登上去時感覺就像登上了一座古堡,也像登上了一艘郵輪。我16歲的時候常常想象自己是遠航的旅人,17歲的時候就開始假設自己是去私奔。
我把肩上的書包卸下來提在手上(像提一件真正的行李那樣),一臉肅穆地刷公交卡,同時表現出一點憂愁的樣子。畢竟整個私奔的過程都堪稱完美,只是缺一個一起私奔的對象。沒過多久,我當真在公交車上結識了一個朋友,他叫發發,學畫畫的,就住在馬路對面。我們早上常常坐同一輛公交車,又發現彼此有一個共同的朋友,于是漸漸熟了起來。這段突如其來的友誼讓我有點驚訝,也有點害羞,覺得自己膽子大了、性子野了,說不定哪天真的私奔了。
公交車司機對我的內心一無所知,只是慢條斯理地擦拭著車窗、后視鏡、方向盤、太陽鏡和玻璃茶杯。我不怎么同他說話,也不好同他說話,畢竟車廂里貼著“請勿與司機閑聊”的標語。這句式令人想起“請勿踐踏草坪”以及“請勿投喂動物”,意義卻不如后者清晰明了。不讓踏草坪就不踏了,不許喂動物就不喂了,可是誰能規定什么是“閑聊”,什么不是“閑聊”。我想公交車司機一定是一個非常寂寞的職業,每天按照規定的路線在城市里兜來轉去,一點別的事情也不能做。后來我又想了想自己的生活,覺得好像差不多也是這個樣子。
正好,不必與乘客搭話,不許和司機閑聊。如果可以,我也想在頭上插一塊牌子,上書“請勿向我提問”或者“請別找我談心”。在一輛疾馳的公交車上,任何形式的懶散都是禮貌的、理直氣壯的。我可以隨便想點什么,或者什么也不想,即使數數經過了幾盞路燈、幾棵樹,或者早晨尚未開張的店鋪和稀稀拉拉的行人,也讓我覺得舒服。說是虛度光陰吧,似乎又不是,我可明明是在上學和放學的路上。我本來以為離開了“小區母親”,就可以奔向自由的遠方,沒想到遠方也是一個小區,也賣“甜不辣”和香腸包。我的一點點自由只是在路上。
上高二以后,開始有晚自習了,于是回家時車上的風景也開始變得不一樣。一是我和發發更熟了,車快要開到他的學校門口時,我就撥通他的電話,待其響三聲后就掛斷。發發本人也積攢了一些人氣,常常有學妹給他送吃的。他吃掉自己喜歡的,把不喜歡的帶到夜車上來給我當夜宵,極大地促進了我的身心健康。二是由于我所在的高中沒有寄宿生,因此晚上的公交車逐漸被下了晚自習的學生占領了。搖晃的車廂里校服攢動,遠看像是運了一批企鵝。我看見高三的學長、學姐們出了校門就一改死氣沉沉的面貌,開始吃喝嬉鬧,不禁對我們學校的升學率產生了小小的懷疑。后來我自己升到了高三才明白,那哪里是放學,那是“出獄”。對于高三學生來說,所有的時間都要抓緊,都要過得有意義。唯有在晚上乘上回家的公交車時,他們才可以喘息片刻——光線昏暗,不能復習功課;環境嘈雜,不適合背單詞。他們像一群真正的年輕人,讓身體放松著,仿佛正從一個聚會趕往另一個聚會。車廂里放著廣播,像爵士樂,偶爾插播一句:“請勿將頭、手伸出車窗外。”于是這個城市與他們擦肩而過,只是偶爾留下一點細枝末節。
我和發發各自有了新故事。他開始學著畫靜物,褲子上落下顏料;我則開始戀愛,心里落下學長。說是戀愛,其實我和學長連半句話也沒說過。一出校門我就急急地往車站趕,買一根“甜不辣”等學長來。被浸泡了一天的豆腐制品,恰似我腫脹的少女心,反正一口咬下去,汁水充沛極了。他來得早,我就吃得快一些;他來得晚,我就只好再買一根。學長總是慢吞吞的,像一棵剛剛修煉成人的小白楊。因此,我總能等到他,和他上同一輛公交車。有他的公交車就是游樂場,座椅上都似裝了彩燈,我倚著扶手,幾乎以為自己在坐旋轉木馬。
“沒出息。”發發在聽說這件事后,只是低頭悶笑。我則可惜學長總是在發發上車前就到站,沒法指給他看。“他特別好看,真的,又高又帥。”我拍拍胸脯,像在拍一床棉被,發發和司機都沉默不語。我急了,便說:“你不相信?不信的話來我們學校看。”
沒想到發發真的翹了一節晚自習課,跑到我們學校門口的車站。他買了一袋無骨雞柳,油炸的,配酸甜醬吃。“這個好吃,下次幫我帶。”他見到我,還是慢條斯理地說著話。他不知道,我那時候會一時語塞,其實是因為第一次有男生在校門口等我而怦怦地心跳。我買了一杯珍珠奶茶,一邊嘬著吸管一邊問他怎么逃的課。他說畫室的輔導老師不過是個美院的學生罷了,送兩根煙就能了事。我嚇了一跳,問他:“還抽煙嗎?”發發邊拿竹扦戳一根雞柳,邊說:“你信不信,我還接過吻呢。”
我知道的,許多人都已經接過吻了,而我還沒有,感覺像有個作業沒交。這時候學長慢騰騰地挪過來了,還是像一棵小白楊似的。發發好像意識到我嚼“珍珠”的速度有些異乎尋常,便捅捅我,問:“是他嗎?”我立刻拿胳膊肘捅回去,讓他小聲點。其實沒有關系,學長根本聽不到的。我倆站在小賣部門口,和車站還隔著一條自行車道。
正是因為學長聽不見我們的談話,事情才搞砸了。那個晚上,他回頭看了我3次,每次持續2秒。直到第三眼的時候,我才意識到,也許他看到的是我在和一個外校的男生站在一起親密地聊天。我想跟他解釋:“我跟旁邊的這個人只是朋友,沒有接過吻的。”可是,又或許他只是在猶豫要不要吃一根“甜不辣”呢。我太自作多情了,臉皮厚得連我自己也驚訝。我攥著早已冷掉的奶茶等他看我第四眼,可是他沒有。車來了,我隔著自行車道,看他一溜煙地走了,像那首歌里唱的:“我和你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
后來故事結束了,我再也沒有在車站等到過學長,并且一廂情愿地認為他不來一定是因我而傷心。母親卻開始夜夜去家附近的車站等我。她對我有一種非同一般的信心,覺得所有在車站閑晃的男人都是在等著見她女兒一面,所有陰暗的角落里都躲著一個想對她女兒圖謀不軌的臭流氓。其實她只要不帶私心地看一看,就會發現我和別的女孩子沒有任何差別:我們都穿著一樣的運動服,扎著馬尾辮,一點兒也不吸引人;我們想談一場戀愛,更想在午夜前把作業做完。她不會想到,我對愛情的幻想已經破滅了一次;她不會想到,那個和我從同一輛公交車上走下來的男生,其實是我的好朋友發發,我們在公交車上當著陌生人的面交換了許多秘密;她更不會想到,與其說我是在車站等車來,不如說我是在等待一場私奔,逃離母體和預設的軌道,去真實的生活里。
有一輛公交車在清晨開出,在夜晚歸來。有好幾次我都想在中途下車,可是我沒有。因為學校在等我,母親也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