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永元:不說“實話”之后-人物
小崔不說“實話”很久了,不“說事”也很久了,現在他在做什么?
《電影傳奇》的工作室里,有一間大屋子擺著工作臺和設備,滿地摞著箱子盒子,有的地方幾乎下不去腳。崔永元踮著腳邁到這邊墻根兒打開一提箱,拎出一臺攝影機,插上膠片盒:“這是我最近買的老攝影機,德國產的,現在都沒人會用了。”到對面墻根兒,指著一個方鐵皮盒子:“這是《武訓傳》一套35毫米拷貝,民間收的,哪天我弄場放映。”又從門后邊搬出個1。5米高的大鏡框,一幅黑澤明電影《亂》的意大利版老海報:“我在日本買的,合人民幣才一千多塊。你在國內根本見不著。”
這個下午他剛從潘家園舊貨市場回來,買了一千多塊錢的老電影資料:上世紀50年代辦的雜志《新電影》、《外國電影》、《電影藝術》。“我一個攤兒一個攤兒地找,拿回來所有同事都高興。”他讓同事打開電腦,演示《電影傳奇》自建的中國電影檢索系統,搜索一部電影或一個影人,能查出一長串的相關書籍、報章、照片。這個資料庫現在已經有200G的內容,崔永元打算在逐步完善之后,義務向電影研究人員開放,“學生做論文,老師查資料,寫書,都可以到這兒來”。這個事真好,可似乎不該是個人來辦的。
“應該國家來做?”崔永元臉上掛出標志性的微笑,“國家正忙著炒股票呢!”
搶救《中國大使》
《電影傳奇》不久前做了個統計,光是采訪影像,已經有11萬分鐘,涉及1500多位中國電影人,其中至少有50人已經離世。
崔永元又悄悄開始了實施名為《中國大使》的新計劃。他打算采訪86位新中國前任駐外大使,以及當時的翻譯、司機、秘書,加起來可能有數百人。
已經采訪的兩位,一個是符浩,新中國第一任駐日大使,“中日邦交正常化的全過程,他都參與了”。一個是凌青,前中國常駐聯合國代表,“在延安,美軍參觀團來的時候,他就做翻譯”。他們馬上要采訪的另一位大使,已經九十多歲。
“這也是一種搶救。他們講得非常好,有的聽了都嚇人,跟我們知道的完全不一樣。”播出怎么辦?崔永元想得也明白:資料搜集一回事,播出是另一回事。“關鍵是把東西留下來吧,老人過幾年就沒了。”
老人身體不好,一天最多采訪兩個小時,他們就日復一日、周復一周地去。兩位外交官的采訪眼下已經做了25小時,并且提供了幾百張照片、幾十萬字的文字資料。
“《電影傳奇》是電影史需要的,《中國大使》是外交史需要的,這些口述資料要完整地收集進去。不是說有檔案文本、歷史記載就夠了,所有的人都希望面對面地交流和采訪。”照崔永元自己的愛好,今天沒事,他愿意去北京人藝,希望那兒有個檔案館,看上一下午,跟英若誠、于是之“對對話”,看看他們什么經歷、怎么想的,他們怎么看待一個作品。但這個資料不可能有了。
“再過若干年,那些學者要研究電影或者外交的時候,希望跟當事人聊,人已經沒有了,那么我給他保存住了這個機會。當你到檔案館里面,把這個檔案往這兒一放,就是你和他的交流。就相當于你可以聽到第一手的資料。”
傅光明的《口述歷史之下的老舍之死》里寫了三個人,都說是自己把老舍的尸體從太平湖里撈上來的,三個人說的服裝不一樣,姿勢不一樣,尸體旁邊漂浮的東西也不一樣。崔永元特別喜歡傅光明這一段話,他說:“誰在撒謊?我寧愿相信他們每個人都是誠實的。”
“口述歷史,是個體的歷史,它可能不是現實,也不是正史。但是我覺得大歷史,真正的歷史,就是這些個體感受、細節,一個一個畫下來。”
禮葬“國寶導演”
《電影傳奇》劇組兩年前把前南斯拉夫老影人請到北京,在新東安電影院辦觀眾見面會。本來是三部電影三個廳,可到那兒一看三個廳的人湊到一個廳還遠沒坐滿。崔永元打電話叫所有同事都帶著家屬來,要當任務完成,要讓那些客人覺得特別受尊重、受歡迎。
那天晚上,人坐得滿滿的,“瓦爾特”很激動,說在南斯拉夫,他們就說我是中國電影明星,沒想到這么多年,你們還記得我。“他非常感動,其實全是我們的安排,我覺得這是善意的欺騙。”
做中國老電影時接觸那些電影人,崔永元總覺得他們活得“凄慘”—每天早上提著個籃子到菜市場買菜,跟人討價還價,沒誰會因為他們曾經的成就而少要一分錢。他曾幫忙操辦一個“國寶級導演”的葬禮。廠里就給了400塊錢殯葬費,家屬只能租5塊錢一個的紙花圈。他們頭一天去看現場,花圈是這么個租法:“這撥人哭哭咧咧地正往外走呢,工作人員就已經往下摘挽聯了,下一撥要用,甚至他們說:‘你們抓緊一點兒,后面的馬上開始了’。”
“當時我就想,我死了以后可不辦這個,真的。我可不愿意我女兒站我這兒,還沒弄完呢,旁邊催快點兒,后面還有一個呢。這干什么啊,你直接把我燒了埋了,咱不弄這個。真的特別的凄涼。”
“藝術家一輩子要什么?我覺得就是要別人的尊重、理解,他想活在別人的記憶里。但是現在,我們的中國影人也好,外國影人也好,就連這個也做不到。”這些情形讓他慌亂—“現在我全身心地做這個節目,有一天我也會老,也會退休,我一樣希望得到后人的尊重、理解。”
《電影傳奇》下一步的國內拍攝計劃是為人物作傳。不是大明星大導演,而是人們應該知道卻不知道的電影人。已經列上名單的,有寫出《敖包相會》的作曲家通福,有被造反派打死在攝影棚里的《紅旗譜》編劇海默。
崔永元很清楚,這沒收視率,沒有多少人關心這些,但他認為有價值,甚至是“平反”的價值。“雖然相關機構都給他們平反了,但是在很多熟悉他們、熱愛他們的人心里,我覺得還沒有徹徹底底地平反?,F在要在一個好的平臺上,講講他們的經歷,講講他們的不幸,他們的委屈。”
會見省委書記
去年的“長征”之后,因為忙于《電影傳奇》等節目的制作或籌劃,崔永元暫停了《小崔說事》的制作,在演播室當主持的時候越來越少。只在去年、今年“兩會”期間,各做了12期特別節目《小崔會客》,會的不是以往百姓,都是省部級高官。
小崔一樣有底氣:“省委書記也是從插班生啊、野孩子啊那個時候長大的,長大成為省委書記了,小時候有什么區別啊?也有愛吃醋熘白菜的,愛吃炒大蔥的,不會有天生對不上話的。”
交流之前也幾乎不做準備,開始之前十分鐘才見面,兩人一握手,直截了當:書記,哪些事您不愛說,或者哪些事您非要把它說透,您告訴我。“他就說,你給我留點時間,讓我把那些事說清楚,家庭私生活盡量不說。”
“我不跟他們八卦,沒有意思,他們不是藝人,八什么卦。”小崔想讓公眾看到的就兩點,“一個是他們腦子清楚不清楚,也就是說,他們有沒有執政能力。該知道的大數你要知道,該知道的走向你也要知道,這些東西你要說,得整明白。”
“第二個是看他有沒有人情味,有沒有人性,這個很重要。有沒有為了一個孩子而痛苦、著急,會不會為一個老百姓的困難感到難受。是裝的都能看出來,您在那兒一說,我,現場的觀眾,電視機前的觀眾,都能看出來你是真的還是假的。你要覺得無所謂,那你就裝,隨你的便。”
這里面很多人讓他非常喜歡。比如西藏黨委書記張慶黎,說起父親去世時他沒能在身邊,“潸然淚下,哭得像個孩子”。安徽的省委書記郭金龍,孩子上學時候他正在市里主管教育,想去的那所學校要提倆條件,他說他答應不了,結果孩子沒進去。還有中國工程院院長、前上海市市長徐匡迪,因為上海百姓配合蘇州河改造,在人代會上,向代表們鞠了三個躬。
有沒有讓這兩條給檢驗出不那么夠格的?
“當然有了!”他連半秒鐘都沒有遲疑。
小崔對“會客”總結說:“沒什么難受的,一樣,普通老百姓更費勁。”
細說起來,都不止“費勁”,甚至是他的“痛苦和困惑”。
“我的痛苦和困惑是他們在底下那么敢說,只要鏡頭一對準他們,都一套一套的。也沒痛苦了,也不難受了,也沒挫折了。就是普通一個老百姓都會,小孩都會一套一套的,我說這是嚇的還是怎么著。為什么這樣?大家一看到鏡頭就特別的客氣,每個人都按照報紙上說。”
收藏攝影機
今年44歲的崔永元說:“我現在厭倦了燈光下拋頭露面當主持人的生活。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就是病好了以后,我就沒興趣了。”他陶醉于當一個制作人,想一些很好的項目,然后帶著一幫人讓它實現了。“我現在特別愿意做這件事情。這肯定跟年齡有關系。”
這些項目包括《電影傳奇》和《中國大使》,以后他還想分門別類地做類似的口述史收集,比如戲曲、畫家。就他這些人,肯定做不過來,他想給電視臺寫信,建議像NHK(日本放送協會)那樣成立一個專門的機構,不負擔節目的播出,只是承擔資料的收集。
每周去潘家園淘資料、收集電影藏品也成了他極大的樂趣。單單是各種攝影機、放映機,他已經四處弄回來三十多臺,天天守著這些東西。“那種感覺不是什么東西能代替的,真的特別高興。我如果今天出去剪個彩,拿一個大紅包回來,我可能也沒什么可快樂的。我會覺得,媽的,香港那幫人,也剪一剪子,可能比我這紅包大得多;那誰誰一天剪了三剪子,我才一剪子……你永遠幸福不了。”
崔永元去了四川大邑的建川博物館,回來對樊建川的收藏贊嘆不已。樊建川自己房間里有個柜子,全是各種各樣的舊檔案。“隨便抽出來一個,就是一個最好的題材,他可以寫一部書。”他就隨手抽了一個看,是這么個故事:一群居民,懷疑他們街道里有一個人是蘇修特務,大家一起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全都記錄下來;到最后“收網”,這個人說不清楚了。本來一普通人,愣給盯成了蘇修特務。“所以我說樊建川當然高興了,每天晚上不睡覺也無所謂。”
主持人的職業,崔永元打算在三四年內慢慢退出來了。不是工作費勁,而是因為職業主持人會有很多事。“比如頻道有晚會,你說你去不去?臺里有其他的節慶節目,需要你去,你去不去呢?需要你拍個宣傳片,你拍不拍?”
他不愿再為這些花時間了?,F在,就是把所有時間都拿來搶救各個藝術領域的口述歷史,搜集文獻資料,還是有很多事已經來不及做。“比如現在的話劇,影像收集已經來不及了,口述史收集也已經來不及了;戲曲的也已經來不及了。我不著這個急,我最早為什么老是惶恐,或者做事很忙亂?我覺得有15件事情要做,我怎么樣才能做完呢?現在我已經不那樣想問題了。來不及就來不及,命該如此。我先把我這兩件事干了。要面對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