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里的中國故事-社會
我每次回家過年,都覺得家鄉縣城越來越像賈樟柯鏡頭里的汾陽,充滿了故事,這故事由青春、記憶以及勃興的當下組成,這故事散落在縣城街道、新老建筑以及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上。
回到老家的第二天,縣城飄起了小雨,我牽著五歲女兒的小手,漫無目的地閑逛著。平時不愛走路的她,那天沒有“求抱抱”,而是安靜地跟隨我走著,這個城市對她而言,仿佛沒有一點陌生感。
我覺得這是一件挺神氣也挺神奇的事。自己也不曾想到,會有一天牽著女兒的手,走在少年時呼喊過、狂奔過的街道上。出生在別的城市的女兒,在她父親的家鄉,會留下什么樣的記憶?她長大之后,是否還會帶著她的孩子來這里,是否還會體會到安寧、自在的氣息?
在縣城,我還遇見了每年都會遇見的人。一個遠房的表叔,準時約我見面,和我談他那場曠日持久的官司。十多年前,一場冤案,讓他無辜被抓進監獄關了二百多天,無罪釋放后,他走上了漫長的維權路,沒上訪,沒堵政府大門,只是像《肖申克的救贖》里的安迪一樣,年復一年地往外寄信。就這樣一點點地努力,先是檢察機關還了他清白,后是法院改判他無罪,再是申請政府賠償成功,然后又是艱難地辦理了退休手續。今年他告訴我,正在申請補發被開除公職后幾年的工資,雖然遭遇阻力,但他堅信只要把信一封封寄下去,他那比竇娥還冤的案子,就能徹底結清。順便說一句,竇娥是我的老鄉,她的墓就在縣城邊上,我專門去拜謁過。
我在縣城的兄弟開車把我拉到鐵路橋下面的飯館吃飯,在時不時駛過的火車的轟鳴聲里,他終于肯對我講述傷心往事。1989年,尚未成年的他卷入一場打架斗毆案,在那個時代,很多少年的命運會被一場打架改寫,他被判處了無期徒刑,而當年和他一起打架的孩子,有的只繳了五千元罰款就被放了出來,如果當時他有五千元,或許就可避免牢獄之災。他對我講他怎么在監獄里爭取減刑的故事,講述他坐滿十五年牢被釋放后突然面對這個變化巨大的世界的恐慌。現在他在一個工地老老實實地打工。吃飯的時候,他總說起我給他寄的一張賀年卡,他說他直到現在都記得卡片上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符號。我們在鐵道橋下合影,火車在頭頂呼嘯而過。
我見到了弟弟妹妹們,當年他們都是孩子,現在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聚餐的時候,女人和小孩一桌,喝酒的男人坐在一桌,每逢這樣的時刻,我都有些恍惚,這一年一度的相聚,等待太久,在一起說話聊天的時間又太短,短到我很想偷偷架一臺攝像機,把這一幕幕都錄下來,等到深夜沒人的時候,自己看。很奇怪,以前沒有這種想法,總覺得生命漫長,有的是時間見面,可今年情緒變了,覺得時間太短,恨不能把這時間拍扁了、拉長了,再按下暫停鍵。
我見到了家人、親人、同學、朋友,見到了縣城里的官員、社會上的小混混,見到了出租車司機、飯館老板、賣煎餅的、賣水果的,見到了城管車、擺攤小販……不管認識不認識,不管見面親熱不親熱,我都是一個外來人,是待幾天后要走的,他們的話里透著客氣;吃飯埋單的時候,我永遠沒有機會,因為總是有人說,你是客,遠來的都是客。有一段時間,我也一度這么認為,可今年心里就懸了一個大大的問號,我怎么就是客了呢?我怎么就是客了呢?
這個縣城過往的故事滿滿地塞在我的記憶里,有的寫了出來,有的不舍得寫。它現在正在發生的故事,又一點點地被我塞進了腦海里,我在琢磨,怎么才能把它記錄下來,用對得住它的形式,寫下讓它永恒的內容。從某種程度上講,中國最好的故事在縣城,這些故事生猛、真實,帶著土腥氣,講述時不需要矯飾,這些故事有世俗功利的一面,但牽扯到骨與血的時候,卻一點兒也不摻假。
得益于互聯網,大城市看到的網絡電視,以及流行的手機APP,在縣城一樣普及;對商品房和私家車的追求與熱愛,同樣不理性;各種娛樂八卦、小道消息,傳播速度和內容與大城市高度一致,小城人的見識和見解,一點也不比大城市的少。而一線城市里沒有的,這里卻有,比如相對潔凈的空氣,大片接壤的土地,開車五分鐘就能見到的田野風情。
每年的回鄉之旅,我都有不同的感受,今年發現了縣城的故事性,發現了這座古老的小城,其實仍然年輕,而我對它有了依戀和了解的愿望,是因為我開始變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