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祭-生活
母親的墓園是我遵母命選定的,距離不遠,讓她就算邁著小腳也能常常走回家。
“只是不知老娘的魂現在在家,還是在墓園。”我對太太說。“知道咱們清明前會去,應該在墳地等著吧!”
楓樹剛冒芽,櫻花已經盛開,一簇簇的粉白。草地有淺綠、深綠,還有土黃色。淺綠是生長多年的,下面住著“老居民”、深綠應該是去年來的,由于是新撒的草種,所以特別綠。土黃則是新墳,光禿禿的幾抔黃土。
穿過許多新墳與舊墳,走到老母的“陰宅”,舊歷年時,我和兒子費盡力氣挖開冰雪插下去的花,早已不知去向,倒是前幾年種的洋水仙和番紅花已經冒頭。
雖然碑上刻了父親的名字,也留下一側空著,但是為了不打擾逝世四十多年的父親,一直沒把他在臺北近郊安睡的骨灰移來。當然還有個原因:這里是異鄉,有一天我搬回國內,必定會把地下的老娘帶回去與父親合葬。
蹲在墓前,拍拍草地,拍拍下面的老媽媽,告訴她我又來看她了,又回頭問太太,要不要向老娘報告劉軒的近況?太太一笑說,上次孫子已經跪在雪里跟奶奶說了。
可不是嗎?那回積雪一尺半,我故意說太冷,和太太先躲回車子,就見兒子跪在雪地里許久。中國孩子,尤其男生,總把情感隱藏,若非我給他單獨的機會,就算有一堆思念話,只怕他也會吞下去。
太太把地上的花莖一一拾起,徑自拿去路邊的垃圾桶。我猜她或像我對兒子一樣,制造機會,讓我對老母文案心事。
蹲在碑前,我用力壓了壓插花的塑膠容器,再把花上的橡皮筋拿掉,讓一枝枝能平均地散開。康乃馨有種特別的香味,淡淡的,如同母親的愛。我有許多話,又不知說什么,只能跪著拍拍草地說:“老娘,我得走了,改天再來看你。”
沿著墓道往停車場走。一個中年婦人,坐在樹下的長椅上擦眼淚,看到我們,故意把臉轉到另一邊,前面不遠果然有個插了鮮花、依然蓋滿黃土的新墳。
順便遛遛吧!我帶著太太往右,轉向山坡上面的墓園,避免打擾那傷心的婦人。
愈往上,墳愈老,許多大理石碑上的文字已經難辨,只有花崗石的墓碑,就算十九世紀立的,也光亮如新。太太笑說,當年新的大理石碑,一定很漂亮,但是人們沒想到一百多年之后,連字都不見了。
我說:見如何?不見又如何?還有幾個立碑人的后代會來憑吊?又有幾個陌生人會站在碑前誦讀上面的文字。如果有一天,能回歸平凡的石頭,成為大地風景的一部分,豈不更好?
但我們還是選擇那些特殊的墓碑,看上面的雕像和墓志銘。有些刻著勛章,看看生卒年,死時正值青壯,或許是一次大戰的英雄;有的刻著天使,算算年月居然還沒一歲,應該是早夭。還看到一塊較新的墓地,草坪上嵌著好多心型的銅雕,每個上面都刻著名字和天使的圖案,看看生卒年,全是二○○一年死的不到五歲的娃娃。難道會是幼稚園失火,或者一起遭遇了車禍?好多墳前擺滿瓷制的動物玩偶,還有一束束一盆盆的鮮花,顯然娃娃們的父母經常來。舉頭,居然連樹上也掛了許多布偶。
遠處傳來兒童的笑鬧聲,幾個小孩正從墓園旁邊的教堂跑出來,原來那兒有個幼稚園,好多紅紅綠綠的游樂器擺在四周。
孩子先在車道嬉戲,又跑上草地,在一座座墓碑間繞來繞去地躲貓貓,當他們跑過擺滿玩具的墳頭,似乎特別放輕腳步,唯恐震落了四周的玩偶。教堂當當的鐘聲響起。風吹過,櫻花紛飛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