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過氣網紅的自述-人生
我從小到大長相都很普通,就是個子比較高、臉比較大,還算得上醒目。
我媽長得漂亮。她常安慰我,說她小時候也不好看,等長開就好了。直到過了18歲,我才知道,原來基因真的會突變——我沒有延續她的變美之路,上大學后又胖了10斤,臉腫得別人都以為我得了腮腺炎。
丑姑娘沒有美好的青春可言。我永遠在小桃心情節中充當背景板,5分鐘內就能把這一生乏善可陳的故事講完。但我并不甘心。我根本想不到,自己會在22歲的時候,成為擁有50多萬粉絲的搞笑網紅。
我原本對網紅沒什么概念。22歲的時候我讀大三,因為所學專業,會一點視頻后期制作的技術,所以我偶爾會接一些拍攝的單子。有一天,朋友介紹我一起去拍搞笑小視頻,每個月的工資是5500元。這對當時的我來說是一筆巨款,再加上我以為是視頻拍攝和后期制作,就一口答應下來。當晚,公司老板要求跟我視頻,我心想,剪個片子還要視頻是什么操作,又碰巧那天我向暗戀對象表白慘遭拒絕,一直蹲在陽臺上哭,便沒跟老板視頻。
后來我才知道,拍搞笑小視頻是要自己出鏡的。2023年,小視頻還不像現在這樣火,幾乎沒多少人聽說過。我們作為第一批內容創造者入住了一家龍頭互聯網公司的視頻平臺。
我跟朋友每天發3條8秒視頻,當時并沒有多少粉絲。第一批收看視頻的人基本上都是素質比較高的互聯網深度用戶。他們覺得我們倆有趣,會提一些專業意見。我們特別驚喜,沒想到竟然會有人喜歡我們,于是會很認真地回復每條評論。
這個社區比較封閉,沒多少人看。我們倆自娛自樂,從未想過自己會紅。一天的工作時間加起來不過半個小時,每個月卻有5500元的收入,我們心里美滋滋的。
到了第二個月,社區的墻就像被鑿開了,流量不斷涌入。我們突然就被排山倒海般的關注度所淹沒,我們倆的粉絲越來越多,每天回復評論到深夜一兩點。當有很多陌生人喜歡你,催促你更新,我開始感受到除經濟利益以外膨脹的虛榮心。
那時候還沒有送“游艇、豪車”的操作,粉絲經濟只體現在流量上。我們開始認真對待這件事,創作高流量的視頻成了我們每天的目標。平臺開始力推我們的號,一天就漲粉幾萬。我們不滿足于創作視頻,還給自己取了藝名,開始以8秒的段子塑造自己的背景和性格。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這就是明星所謂的“人設”。
這種操作帶來了奇妙的效果,以至于后來我隨便說一句話,粉絲都覺得很好笑。我們的號成了一個逗趣的大學連載故事集。而粉絲并不知道,我們本質上就是個接廣告的營銷號。
謾罵隨著關注度接踵而至,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那么多惡意。我開始跟他們互懟,沒過多久就覺得元氣大傷。但同時也有很多粉絲喜歡我,他們每天追視頻,給我寄零食,愿意跟黑粉對罵到天明。
他們到底喜歡我什么呢?有一天老板跟我說:“你扮丑,網友就會喜歡,漲粉快。”我突然覺得很委屈。
喜劇就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悲劇,大眾搞笑題材離不開自嘲。網友喜歡我整天受欺負、摔倒、被打、被男生甩……我變成了大眾娛樂的消費品。我開始對人性與生俱來的幸災樂禍感到厭惡,更加厭惡順應大眾喜好的自己。
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曾提到:“希望成為一個好演員而不乏決心,是觀眾讓我打消這個念頭。”我告訴網友,我想拍出優質的內容,因為從小就有電影夢,我想被認可是個演員而不是搞笑丑角,但你們讓我變得低俗無腦、粗制濫造。
后來我發現,其實粉絲之間的對罵也不是為了維護我,他們只是在借機發泄自己的生活壓力。
我崩潰了。不管是鐵粉還是黑粉,我都無法正視他們。在我看來,他們都只是流量符號。在他們眼里,我只不過是整天受欺負的蠢二姐。
我出去逛街、旅游,甚至在學校都會被認出來,這讓我覺得很尷尬。
我不斷地跟朋友抱怨這份工作。她們說:“這么輕松就當網紅賺錢,你還嫌什么?”我開始能理解為什么很多諧星會有抑郁癥甚至自殺,因為逗別人一樂的代價,就是不斷貶損自己,最后變得懷疑人性,也懷疑自己。
最終我把這份兼職辭了,然后順利畢業成了設計師——一個普通的上班族。我們的50萬粉絲一哄而散。
在當網紅或者明星這條路上,就是人們瘋狂喜歡你,拼命嘲笑你,然后迅速遺忘你的過程。同期的網紅,有些上了春晚,有些成了十八線的小明星,有些還活躍在美拍、快手上。我看著他們還在反串、扮丑、娛樂大眾就唏噓不已。笑聲癲狂,但笑容里一點內容都沒有。
“假定一只鳥落在細樹枝上,”佐伯說,“樹枝被風吹得劇烈搖擺。那一來,鳥的視野也將跟著劇烈搖擺,是吧?”
我點頭。
“那種時候,鳥是怎樣穩定視覺信息的呢?”
我搖頭:“不知道。”
“讓腦袋隨著樹枝的搖擺上上下下,一下一下的。下次風大的日子你好好觀察一下鳥,我時常從這窗口往外看。你不認為這樣的人生很累——隨著自己所落的樹枝一次次搖頭晃腦的人生?”
“我想是的。”
“可是鳥對此已經習慣了,對它們來說那是非常自然的,它們沒法意識到,所以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累。但我是人,有時候就覺得累。”
這是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里我最喜歡的一段。后來我看到很多明星都成了“搖頭晃腦的枝頭鳥”。而我成了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抱怨工作、談戀愛、閑聊八卦……我已經快忘了自己曾經有那么多關注度了。直到幾個月前,從公司打車回家,司機一直透過后視鏡觀察我。
“你是松松嗎?”
“啊……嗯。”
“哇,這么巧,我以前經常看你們的視頻,為什么后來不拍了?”
“畢業了,要工作沒時間了。”
“說起來還挺懷念的,跑夜班等乘客的時候就刷刷你們的視頻。”
“這么多年還有人記得我們……”
“喜歡你們的真實,看你們的大學生活特別有趣,不像明星有距離感,電視劇演的都是假的。”
我沒忍心告訴他,其實那些故事是假的,我們也是假的。但想到這些虛構的內容曾經陪伴著那么多陌生人度過漫漫長夜,竟然又覺得有些許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