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里的陽光
十八歲的時候,我和凌染染高中畢業,分赴在比例尺為1:5000萬的地圖上相距一巴掌的兩個地方讀書。
凌染染哭得眼睛紅紅地說,丁玫瑰,丁玫瑰,怎么辦,我是那樣地愛你。
我正對著鏡子擠我臉上前仆后繼的青春痘,疼得齜牙咧嘴地說,凌染染,你一定記得從上海給我寄最好的去痘膏來,否則我會更傷心的。
她穿白色的碎花布裙,赤著腳,背后是一瀉千里燦然如金的陽光,在一瞬間號陶大哭起來,丁玫瑰,丁玫瑰如果很想念你,我怎么辦?
我背著她俯下身子,打開水龍頭。水聲喧嘩。凌染染,你便看不到,我的淚,溶在水里。
2000年,我和凌染染相識6年后,終于分開。分別開赴改革開放的前線深圳和我們最愛的張愛玲呆過的上海讀大學。18歲的我們,有素白如紙的心,吹彈即破。
10月,我收到凌染染寄來的姍拉娜。隨姍拉娜而來的,還有一大包稀奇古怪的藥片。凌染染學醫,她在電話里鬼鬼祟祟地說,我們校醫院里的藥,超級便宜。然后我們倆一起齜著大牙笑,像以前一樣粗著嗓子學蠟筆小新說,賺死了賺死了。
凌染染在那些模樣相似的白色藥瓶上貼小熊維尼的不干貼,阿莫西林,消炎,每次2片,每日三次;ABC,治發燒,每次1片,每日三次……
每次打電話來,凌染染總是興致勃勃地問,怎么樣,丁玫瑰,那些藥你吃了沒有。而我總是為自己的身體太健康,不斷辜負凌染染的好意而感到不好意思。
我書桌下面整整一個柜子都是被凌染染的藥占據著。我常常會有挖社會主義墻角的感覺,并像藥耗子一樣滿臉惶恐地穿梭于各個宿舍之間,在大家最需要的時候遞上兩塊創可貼或是幾片胃舒寧,成為半個赤腳醫生。
十一歲時我上初一,在城里上學。第一天上學便遲到,因為與老師頂嘴被罰在門口不許進教室。
我背靠在墻上,看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想念鄉下外婆家潔白的云朵和暖洋洋的陽光,忽然間就有很孤獨的感覺。我離了外婆,離了門前那棵樹、那口塘,離了我的小伙伴們,就這么遠了。
這時一扇窗子打開,一個女孩子伸出頭來,留齊齊的劉海兒,梳馬尾,很長的睫毛,仰著臉看我,好奇地問,你敢和老師頂嘴?停一會兒,她走出教室的門,靜靜地向我走過來,拉起我的手,放一粒東西在我的掌心,沖我笑一下。
我楞楞地打開掌心,看見一粒大白兔奶糖,安靜地躺在那里。陽光灑下來,我的鼻子忽然感到一陣溫暖的酸楚,凌染染的這粒糖,成為我青澀的年少歲月里,照亮心靈的一束光。
而她已回到位子上,從窗子里大聲對我說,喂,我叫凌染染,你挺酷的,我喜歡。
我覺得一下子就開心起來了,也學著她的樣子,大聲說,丁玫玫,我叫丁玫玫!
教師從辦公室回來,兩只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無比吃驚地說,什么,你是丁玫玫,你就是入學成績全市第一的丁玫玫!
我轉過頭去,看著凌染染,她眼睛里有像從樹葉縫隙里篩出的溫暖陽光,燦然如金。我笑笑,說,是的,我就是那個丁玫玫。
小學轉了四個次學的歷史終于不再上演,我安心呆在這所學校里讀書,只因為凌染染。
凌染染說哇噻,你知道嗎?你當時那么帥,一下子就把我震撼住了。
我笑笑,凌染染不知道,我從內心抗拒城市,抗拒這無法容入的節奏感。我樹起周身的銳刺,裹在堅固的鎧甲里,為的只是,不讓任何人,走入我的世界。
我們成了學校里最張揚的兩個女孩子。大聲說話,大聲笑,走起路來飛沙走石,不斷地聽到別人說,你看你看,那年級第一的丁玫玫還有總是不穿校服的凌染染她們又怎么樣怎么樣。
初二時,我和凌染染喜歡上麥當勞旁邊一家店里的奶油玉米,兩塊錢一根,我們可以一次吃三根,然后順帶吃個漢堡加一個派。凌染染在那個時候迅速發胖,尖尖的瓜子臉就得冬瓜一樣。冬天時她穿褐色的棉衣,腫腫的樣子。我笑著說,凌染染,你真像個移動的樹樁。她捂著嘴巴哧哧地笑,丁玫瑰,那你就是聯通的樹樁。
我頂討厭她叫我丁玫瑰,俗里俗氣地名字,尤其是在恒的面前。那是我喜歡的男孩子,挺拔得像一棵樹,有英俊的側臉。我指給凌染染看,她大聲叫道,就是他,這個小白臉?我說,求求你,小聲點,千萬別讓別人聽見。她拿出招牌動作,捂著嘴巴哧哧地笑,冬瓜臉鱉得通紅,丁玫瑰,你這算不算搞早戀?
凌染染無數回為我設計一次又一次完美的邂逅。但我總是那么怯懦,那么自卑,甚至不敢與他面對面擦肩而過。
我總對凌染染說,我們瘦一點,再瘦一點,就按四號方案在廁所門口和他搭話。
每天晚上,熄燈鈴響之后,我們都會被肚子嘰里咕嚕的叫聲吵醒。凌染染便從上鋪的蚊帳里探出腦袋,低聲說,能不能搞塊餅干填一下肚子?
我斬釘截鐵,不行。
凌染染很無奈的縮回腦袋。但是,不到三分鐘,我就準時聽到上面塑料袋悉悉索索的聲音。
我憤怒地踢著她的床板。
她一邊努力地吞著餅干一邊壓低聲音說,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我咽一下口水,什么下不為例,快扔兩塊下來給我。
對于分離,我們像是有一些不安的預感,卻又從未想過要去避免。
上大學的第一學期,我收到鄙視文字的凌染染寄來的二十四封信。她的文字煽情無比,我躲在被子里打著電筒邊看邊哭,想不通為什么、怎么樣,我們就忽然分離。她說,丁玫瑰,你要照顧好自己,想吃玉米的時候就吃,不要減肥,雖然你像聯通樹樁,但該愛你的人還會愛你。我打電話給她說,你還是那么煩,還是那么討厭,還是總叫人家丁玫瑰,不過想不到的是,你寫信寫得那么好,可以學魯訊棄醫從文了,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是棗樹……我說著一些沒頭腦的話,眼淚居然又流下來,最后只剩下一句話,凌染染我想你。
無聊的大學生活就像一個巨大的機器,吞噬我們的青春和情感,我們的心一寸一寸變得堅硬。凌染染說,丁玫瑰,你知道嗎,我本來可以拿到一等獎學金,我連錢怎么用都想好了,就給你買你最喜歡的那條耐克的網球裙。可是最終沒有拿到,我的名額被別人占了,就因為那個人跟輔導員關系好,是校三好,可以加一分。
我聽著她的鼻音越來越重,我明白,我們最終將淪入社會這片混濁的泥潭,純潔的感情被踐踏得慘不忍睹。
我的親愛的凌染染。我們無法拯救對方,就像我們無法拯救自己。
2003年4月的時候,我和凌染染在深圳會師。凌染染坐最便宜的那趟火車來看我。半夜從上海開車,她在骯臟擁擠的車廂里給我發短信,親愛的,再堅持30個小時,我又可以看見你了。
我在火車站里等她,看著穿著白色羽絨服的凌染染拖著疲憊的身軀從車上走下來,恍如隔世。我想起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這個女孩子一臉純真的笑容,眼睛里有從樹葉縫隙里篩出的溫暖陽光,她向我的掌心里,塞了一顆糖。
我跑上去,和她抱在一起,哭一會,再笑一會看著對方的臉,像是幾百年沒見過一樣。
凌染染長成一個美麗的女孩子,笑起來眼睛彎彎。我說,凌染染,你不是移動的樹樁了。
我和凌染染擠在寢室一米寬的木板床上睡覺。夜里只聽咕咚一聲,什么東西掉在地上了。我只覺得身上冷得厲害,便條件反射地扯被子。就聽凌染染睡意朦朧、支支吾吾地說,丁玫瑰,你別只扯被子不扯我啊。我坐起來,發現她抱著被子在地上縮成一團,睡著正香。
我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擁著被子坐在床上。
有月光灑進來,像紗一樣??諝饫锸窃铝脸睗竦奈兜?,在深圳,只有夜里,空氣才能像這樣好。凌染染忽然間趴在我懷里哭了,丁玫瑰,我愛上一個不愛我的男孩,我應該怎么辦。
她說,我曾以為自己會愛的,只有恒那么英俊那么優秀的男孩,而他不過普通人一個,他推翻了我從前關于愛情的所有設想。他喜歡的是一個那么平凡那么普通的女孩,我哪一點點比不上她。可他只說,凌染染,你是那么優秀的女孩,我們的性格,并不適合。
我笑著撫著她的頭發。我們是從來都不曾向命運妥協和低頭,始終不曾逃避什么。情感生活中,我們需要的不是一個庇護者,只是一個可以理解我們的人。
凌染染說,為什么我們那么優秀,事實上,我們又為什么不能呢?難道只因為,我們是女子?
我淡淡的說,凌染染,我們一開始就是那么堅強、從不脆弱,我們不能給別人成就感。所以我們不可以不勇敢,我們必須一直勇敢。
凌染染說,你不認為,這不公平嗎?
是的,不公平,我們一直卑微,像我對恒,總是瞻前顧后,擔心自己在他眼里不夠好。張愛玲說,她見了他,就變得低啊低,低到塵埃里。我們似乎從來都在感情上卑微得要命。
凌染染抬起頭看看我,丁玫瑰,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秘密,我和你一樣,喜歡過恒。
我的眼珠子差點砸在腳上。
凌染染說,是的,一直都是,甚至先于你。我們曾在同一所小學讀書。
她喜歡過他,絲毫不亞于我。也沒在她為我所設計的那些邂逅,根本她自己曾是女主角。年少的日子里,我們為了一個男子而神魂顛倒,為他嘴角的一絲淺笑眉飛色舞,為他眼神里的一絲憂郁心痛如紋。但她終不曾說出,只因,這個男子是我所心儀的。幸運的是,這個男子,他最張不曾為我們中的任何一個所擁有。所以,今天我們還可以如此坦誠如此平靜的討論他。
我說,染染,我們需擺正自己對感情的態度??梢员拔ⅲ皇且驗槟銗鬯?,而非他不愛你。
2005年,我23歲,在一家紙業公司做文職工作。我專程飛到上海去看凌染染的相公。凌染染對她的準相公說,嗨,這個就是我常說的在全中國最大的衛生巾公司上班的丁玫瑰。
我嘴里吃著蛋糕,聽到這句話,腦海里瞬間浮現出一個在衛生巾生產車間揮汗如雨的女工形象,噎得臉通紅。
那個小眼睛的男人只是靦腆的笑。
我笑著想,這個男人不錯,雖然沒有梁朝偉的電眼,但是,他可以容忍凌染染的放肆和張狂。更重要的是,他讓她,不再卑微。
凌染染,我掌心里的陽光。祝福你。
(算是完成了吧,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適我圖片來配合這篇文章,而且發在官網上又要規定字節,很不想把它分為兩段,所以就暫時不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