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說好不離不棄-情感

她5歲那年，父母離了婚，她判給了父親。一年后，父親要到外地打工，便把她送到姑姑身邊。姑姑因為在一次意外中傷了腿，只能坐在輪椅上，所以一直到30歲還沒有結(jié)婚。爺爺奶奶去世后，姑姑和一個從鄉(xiāng)下雇來的小保姆一起生活。
　　
　　她到姑姑身邊的時候才7歲，瘦瘦的，扎著兩條羊角辮，在屋角站著，有些局促不安。7歲的她已經(jīng)開始懂事，父母的離異也使她早熟。她聽人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都脾氣古怪，而自己寄人籬下，自然得百般小心。
　　
　　來的第一天姑姑就發(fā)現(xiàn)她頭上長了虱子，姑姑二話沒說，操起剪刀便把她的長辮子給剪掉了。接著又把敵百蟲片研成粉末，細(xì)細(xì)地抹在她的頭發(fā)上。姑姑一邊為她洗頭，一邊埋怨她媽不管她，她只是沉默，后來姑姑看見她不停抖動的肩膀，讓她轉(zhuǎn)過身來，才發(fā)現(xiàn)她滿臉都是淚。姑姑突然就發(fā)了脾氣：孫笑然你還有沒有出息？你要是還姓孫，就把眼淚給我擦干凈！
　　
　　她哭著去收拾地上的藥，淚水滑進(jìn)嘴角，咸澀的滋味一直竄到心底。她抬手，惡狠狠地用袖子把眼淚擦去，她對自己說：孫笑然，從今天起，你再不準(zhǔn)流一滴淚。
　　
　　沒人送她到新學(xué)校去報到。姑姑只交待她說，新學(xué)校離我們家不遠(yuǎn)，你順著門前這條街走到第二個紅綠燈時往右拐，過3條馬路，再往前走100米，就是市實驗小學(xué)。我不去送你了，你自己小心車輛。
　　
　　她的心跌進(jìn)無邊的深淵。她才7歲，而且是新轉(zhuǎn)的學(xué)校，真的要她一個人去報到嗎？她求救地看看姑姑，姑姑丟給她一句話：別指望依靠任何人，你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那天，當(dāng)她在車流如水的馬路上小心行走的時候，她明白，這就是自己以后要走的路——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她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一切危險。
　　
　　姑姑在街上開了一個郵政報刊亭，靠微薄的收入度日。她來的第三個月，姑姑就把保姆辭掉了。姑姑說，你也不小了，有些事情你可以學(xué)著去做，再說你上學(xué)花錢的地方多，能省就省一些吧。
　　
　　她一下就明白了，當(dāng)初父親為她的去處發(fā)愁時，為什么姑姑會主動要父親把她送來——原來，不過是想要個不花錢的保姆而已。
　　
　　當(dāng)然不能有怨言，她開始學(xué)著做飯。她個子矮，夠不著灶臺，腳下要墊個小凳子。有一次她端著一鍋水往爐子上放，結(jié)果凳子踩偏了，連人帶鍋一起摔在地上，她趴在地上，很久都沒有起來，任由漫延的水一點點把衣服浸了個透。她沒有流淚，只是想，幸好是冷水，要是一鍋開水，后果可想而知。她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幫姑姑搓澡倒便盆，每一件事情都不能馬虎。姑姑是個很挑剔的人，教她做的事，從來不會再說第二遍。做飯時她腦子稍微開一會兒小差，粥溢了鍋，姑姑能一直罵她一整天。姑姑說，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用心去做好，連鍋粥都煮不好，你還想做什么大事？
　　
　　10歲，她已經(jīng)會到菜市場和小販?zhǔn)炀毜赜憙r還價，買回來一堆便宜的菜，會自己洗澡洗衣服收拾得干干凈凈去學(xué)校，能熬出香噴噴的紅棗百合粥。
　　
　　不是不想父母的，她想如果有母親在，一定不會讓自己做這些事情，她也可以像同學(xué)李娜那樣，每天上學(xué)帶著母親做的香甜的蛋糕；如果父親在，她也會每天坐在他的自行車前梁上讓父親送去學(xué)校。她可以笑也可以哭，可以撒嬌，也可以任性賭氣……可是現(xiàn)在，她不能。
　　
　　家里有一個大大的書櫥，對她是開放的。很多孤獨的想念父母的夜晚，她便陪著那些文字，憂傷或者歡笑。看得多了，她開始偷偷記日記，文字，成了她宣泄的惟一方式。
　　
　　讀初二那年，她在市中學(xué)生作文大賽中得了第一名。學(xué)校把她樹為典型，要她請家長到學(xué)校一起合影。她猶豫著，通知單在手心里一直攥了兩天，攥成濕濕的一團(tuán)。她不知道怎么和姑姑說。她不想讓同學(xué)知道她父母離異的事情，更不想讓別人知道她有一個殘疾的姑姑。
　　
　　第二天,她放學(xué)回來,姑姑已經(jīng)做好了飯,桌子上擺著她喜歡的紅燒魚。姑姑說,這傻丫頭,這么大的喜事咋不告訴姑呢？原來學(xué)校給姑姑打了電話,姑姑歡天喜地地?fù)Q了新衣服,還精心地化了淡妝。姑姑說,走,咱去照相。
　　
　　她只得不情愿地推著姑姑去學(xué)校。一路上她的頭都沒有抬起來,仿佛每一個路人的眼睛里都飛出兩把小劍,把她的自尊心刺得血跡斑斑。姑姑轉(zhuǎn)回身時,正好看到她漲紅的臉和低垂的頭,愣了一下,突然就明白了。姑姑的臉在一瞬間變得慘白,她剎住車閘,盯著來往的車流沉默很久,終于說,我有點兒不舒服,先回家吧。然后便掉轉(zhuǎn)輪椅的方向,艱難地滑著輪椅往回走。
　　
　　她愣在那里,看著姑姑漸漸遠(yuǎn)去的凄然的背影,心突然很不是滋味。她為了自己的可憐的自尊,傷了姑姑的自尊,她覺得自己真是虛偽。也是在那一刻,她的心里猛然生出想要保護(hù)姑姑的愿望,非常強(qiáng)烈。
　　
　　有一天她放學(xué)回家,家里坐著一個陌生的男人。姑姑紅著臉,讓她叫叔叔。那天晚上那個男人和姑姑一直聊到很晚,第二天早上吃飯的時候,姑姑試探著問她,你覺得昨天那個叔叔怎么樣？如果以后讓他照顧我們的生活,你愿意嗎？
　　
　　她突然就愣住了,姑姑接著說,是居委會張奶奶介紹的,比姑姑大8歲,離異,帶一個12歲的小男孩兒。
　　
　　她沉默著,她當(dāng)然沒有理由去阻攔姑姑的幸福,她心里也明白,這個家是多么需要有一個強(qiáng)壯的男人來支撐。可是,姑姑結(jié)婚了,她還有理由繼續(xù)留在這個家里嗎？突然有一股苦澀,從她的心底漫延開來。
　　
　　有一天晚上,她正睡著,突然被爭吵的聲音驚醒。她聽到那個男人說：笑然有自己的父母,你為什么非要把責(zé)任都攬到自己身上？我們將來結(jié)了婚,要把我兒子帶過來,以后,我們還會有自己的孩子,而且,你也需要人照顧,到時候負(fù)擔(dān)會很重……姑姑哽咽著說,這孩子從小就跟著我,我不想讓她受委屈,你要是接受不了她,就走吧……
　　
　　那天晚上她再也沒有睡著,睜著眼睛一直到天亮。第二天早上,她給姑姑端洗臉?biāo)?姑姑眼睛紅腫著,面色慘白,頭發(fā)蓬亂,像是一夜老了很多。她正拖著地,姑姑突然問她：笑然,你長大了,會覺得姑姑麻煩嗎？她愣了一下,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心卻慢慢地酸了起來。
　　
　　那個男人再沒有來過,姑姑也再沒有和她提過結(jié)婚的事情。她們的生活恢復(fù)了從前的安寧,有時候她會幫著姑姑去賣雜志,偶爾她也推著姑姑去看場電影。有一次老師讓寫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她沒有絲毫猶豫,就寫下姑姑的名字。
　　
　　她17歲那年,父親回來了。父親又結(jié)了婚,在南方那個城市安了新家,要接她走。她不肯,她看著父親變得陌生的臉,冷冷地問：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兒？10年了,你到現(xiàn)在才想起我,你知道這10年我們是怎么過的嗎？
　　
　　父親囁嚅著,說不出話。姑姑說,你爸也有他的苦衷……
　　
　　她第一次任性地打斷姑姑的話,眼中含淚,一字一頓地說：你冒雪去給我叫醫(yī)生,輪椅在雪地上滑倒,整整在冰涼的雪地上躺了兩個小時,才有過路人把你扶起來,你就沒有苦衷？你不舍得買一根冰棒,省下一分一厘的錢為我交學(xué)費買參考書,你就沒有苦衷？你為了我,放棄了結(jié)婚成家的機(jī)會,你就沒有苦衷……如果說苦衷,再沒有人比你的苦衷更多更深刻,你這都是為了誰？
　　
　　她忍了10年的眼淚傾瀉而出。
　　
　　高考時,她所有的志愿都報了本地的大學(xué),以她的成績,本可以讀更好的大學(xué),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遠(yuǎn)離,因為姑姑需要她的照顧。工作的第二年,她談了男朋友,第一次帶男友回去,她攬著姑姑的肩膀跟男友介紹：這是我媽。這輩子,我必須和她,相依相偎,不離不棄。
　　
　　她看到,一臉笑意的姑姑,淚水忽然像霸道的小蟹,爬得滿臉都是。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姑姑哭,那些恣意流淌的淚水,有欣慰,有委屈,有痛苦,也有快樂,一滴一滴,都是愛的釋放。